司晏眉峰骤蹙，掌心悬在她后背，以极轻的力道拍打安抚，仿佛怕惊碎了这脆弱的瓷娃娃：“慢些喝，别着急，水还温着，不烫的……”
傅清嫣挣扎着抬起手臂，指尖微微发颤地伸向水杯：“我，我好多了……我自己来。”
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擦，却透着一股倔强的坚持。
司晏并未阻拦，只是将水杯稳稳递到她掌心。
另一只手却悄然托住她颤抖的手腕，温热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如同在安抚一只不安的幼兽：“好，我扶着你的手，慢慢来。”
男人似未察觉少女眉宇间流转的异样，指尖带着不自知的眷恋，轻轻抚上她仍泛着潮红的脸颊。
那触碰如蝶翼掠过瓷釉，带着薄茧的指腹摩挲过她微凉的肌肤，语气里裹着砂砾般的沙哑，却竭力揉进一丝轻快：“脸色还这么差，真的……好点了吗？”
傅清嫣动作倏然凝滞，呼吸在喉间打了个微小的旋儿。
她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颤动的阴翳，仿佛蝴蝶扑簌簌抖落的鳞粉。
良久，才听见她声音如丝线般轻飘飘响起：“嗯，好多了。”
那音调平静得近乎冷淡，像一泓被风吹皱又强行压平的湖水。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角，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
接着，她抬起头，目光却未落在他脸上，而是飘向窗外摇曳的树影：“谢谢你昨天……救了我。”
她忽而扯出一抹极淡的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如冰面裂开的一道细纹：“等伤好些了，我会给你写封表扬信，再送面锦旗。”
司晏闻言一愣，悬在空中的手滞了滞，指节因突如其来的无措而微微蜷缩。
她翻阅过这个时代不少书籍，深知此时收到一封感谢信与锦旗，是足以光宗耀祖的荣光。
可司晏并不需要这些虚名，他身负赫赫战功，功勋簿上早已血迹斑斑。
她欠他的，是救命之恩。
至于其他……
她垂眸掩去眼底的思绪，声音诚恳得仿佛能沁出水来：“你救了我的命，这份恩情我铭记于心。日后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刀山火海，我必义不容辞。”
可她这副郑重其事的模样，却如寒冰刺入司晏胸膛。
他浑身战栗，喉间哽着腥甜的血气，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什么意思？
是要与他划清界限，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吗？
缓了片刻，他伸手想去握她的肩，指尖却颤抖得厉害，嘴角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苦笑：“宝贝，我错了……是我不好，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傅清嫣却像避烫手的山芋般，轻轻推开他的手，垂落的羽睫如断弦的琴，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哀伤：“司同志，男女授受不亲。”
这疏离的称呼，如利刃剜心。
司晏的心痛得几乎裂开，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地发抖。
他曾费尽心机，一点点叩开她的心门，两人明明已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可自那次相亲后，一切便如崩断的弦，陡然失控。
如今这局面，竟还不如初识时。
那时她虽带着利用的算计靠近他，至少还会对他展露笑靥，哪怕那笑容是假的，也总比此刻的死水般沉寂要强千百倍。
“嫣嫣……”他沙哑着嗓音，伸手想去触碰她，却被她侧身避开，仿佛他是什么秽物。
她截断他未尽的话，声音淡得像飘散的蒲公英：“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不必再提。”
那表情如同被抽干了所有情绪的泥偶，连一丝涟漪都激不起。
她的眼里，再无他的倒影。
“你走吧。”她下了逐客令。
司晏只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碎裂，痛得他几乎窒息：“可你还在受伤，我怎么能放心离开？”
“我一个人也可以。”
她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真的很谢谢你，等我出院，会好好感谢你。”
司晏望着她平淡得近乎无情的脸，心口如被万蚁啃噬，痛得打结成一团。
方才还温热的心，瞬间坠入寒潭冰窟，冷得他浑身发颤。
从心尖冷到脚底，寒意瞬间窜遍全身，浑身不自觉的发抖。
他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她。
像是要把她融进骨血中。
男人眼神中满是伤痛，“嫣嫣，我对你是真心的。”
“是我不好，原谅我好吗？”
“我再也不敢了。”男人嘶哑的嗓音中带着哽咽。
“我从未怀疑过你的真心。”
“可真心瞬息万变！”
傅清嫣伸出一根手指点在他的唇上，制止了他想说的话。
“司晏。”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们根本不合适。”
虽然司晏很少在她面前提起自己的家人，但是自己住进来第一天的时候他介绍自己的情况，说到了家人的时候，能看得出表情很柔和。
司晏是被爱养大的孩子。
他从不需用冷漠伪装自己，也不必在夜里独自舔舐伤口。
他坦荡、自信，正直却不是愚蠢，而是内心足够丰盈，才敢如此真诚地面对世界。
他在部队多年，淬炼出铁骨，却未磨去温柔。
退伍即任厂长，不是靠关系，而是能力与担当的自然结果。
他像一颗星星，不刺目，却始终明亮，无论走到哪里，都自带光晕，让人不自觉地被吸引、被安抚。
而她呢？
她静静地看着他，眼底泛起一层薄薄的雾气。
她和司晏，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命形态。
她知道自己的问题，她没有安全感，像一株长在悬崖边的草，风一吹就摇晃。
她习惯性地利己，不是因为自私，而是怕被抛弃。
她对感情疏离，对人际冷漠，不是不懂爱，而是不敢信。
她表现出来的娇软可亲，不过是精心打磨的面具。
是她学会的生存方式，温柔一点，听话一点，别人就会多留她一会儿。
可只有在司晏面前，她才敢偶尔卸下防备，露出一点真实的影子：会疼、会怕、会依赖。
可即便如此，她仍隐瞒了许多。
她和司晏，真的合适吗？
这次相亲的风波，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们之间的裂隙。
不是家庭的不对等，不是阶层的差异，而是灵魂的底色不同。
他生来被爱，所以懂得给予爱；她长久缺爱，所以总在试探爱。
他越是温柔，她越怕。
怕他得不到回应，怕他终会厌倦，怕他有一天看清她真实的模样，那个冷漠、多疑、习惯性自我保护的她。
会失望地转身，轻声说一句：“原来你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
可她更怕的是，他不会转身。
怕他明知她不堪，却仍用那双盛满星光的眼睛看着她，说：“没关系，我来爱你。”
那比抛弃更让她窒息。
她不想成为他人生中的污点，不想让他为她降低标准，不想让他在某个深夜，忽然觉得，“如果当初选了别人，会不会更好？”
她配不上他。
不是身份，不是家世，而是灵魂的重量。
他像一棵根深叶茂的树，而她，只是风中飘荡的藤蔓。
或许，他们真的不合适。
等时间再久一些，他会发现，她不是他以为的温柔花朵，而是一株带刺的荆棘，开得再美，也伤人伤己。
他会后悔爱上这样的她。
而她，最怕的，不是他离开，而是他留下，只因为怜悯。
她闭上眼，一滴泪无声滑落，渗进发丝。
她多想告诉他：“司晏，你值得更好的。”
可她又贪恋他怀里的温度，贪恋他轻声说“我在”的时候，那种仿佛被世界接纳的错觉。
她矛盾得近乎撕裂。
爱他，让她觉得自己在变好；可爱他，也让她更清楚地看见自己的不堪。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只知道，她不该耽误他。
“司晏，别再执迷不悟了。”
“放手吧。”
话音落下，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
男人僵在原地，喉结剧烈滚动着，最终如被抽去脊梁的困兽，踉跄着转身逃离。
傅清嫣凝望着他仓皇的背影，眼帘缓缓垂落，晶莹的水珠一颗颗砸在衣襟上，晕开一片潮湿的暗痕。
走廊尽头，司晏倚墙而立，浑身散发着死寂的气息，仿佛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执迷不悟？
他嗤笑一声，笑声破碎如裂冰，在空荡的走廊里回荡。
指尖深深掐入掌心，血珠渗出却浑然不觉。
他对她，何止是执迷不悟？
那是刻入骨髓的执念，是甘愿沉沦的沼泽，是明知无望仍要飞蛾扑火的癫狂。
急促的呼吸撕扯着胸膛，他高大的身躯如被重锤击溃，缓缓滑坐在地。
脊背抵着冰冷的墙壁，他仰头闭眼，睫毛在昏暗中不安地颤动，仿佛蝴蝶濒死的翅翼。
医院走廊的灯光惨白如纸，映着他脸上交织的痛楚与执拗，如同被撕碎的画卷。
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起身，眉峰凝着凌冽的霜，漆黑的眸底翻涌着令人心惊的偏执与疯狂。
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每一道线条都绷紧如弓弦，写满了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着。
他伸手用力抹了一把脸，似要将所有脆弱的情绪狠狠抹去，然后挺直脊梁，重新踏入病房。
傅清嫣侧卧在床，仿佛陷入沉睡。
司晏放轻脚步走近，唯恐惊扰了这脆弱的安宁。
他俯身想替她掖被角，指尖刚触到被褥，她却倏然睁眼，目光清冷地望向他。
“你怎么又回来了？”声音平静，却如冰锥刺入他心脏。
司晏喉头一哽，心脏被无形的手攥紧，痛感如潮水漫溢。
他垂眸掩饰翻涌的情绪，嗓音沙哑得仿佛砂纸摩擦：“我......我不放心你。”尾音微颤，泄露了强撑的脆弱。
病房的寂静中，唯有他急促的呼吸声，如暗潮般汹涌起伏。
司晏指尖微颤，避开她审视的目光，故作轻松地开口，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我回家取些东西，你乖乖躺着，我去找护士交代几句，有事随时让她们帮忙。”
喉结滚动了一下，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拿了东西我马上回来，不会让你久等。想吃什么？我给你带回来？”
话语间，他垂在身侧的拳头悄然攥紧，仿佛这样能握住一丝即将消散的温暖。
傅清嫣眉心蹙起，眉间褶皱如被揉皱的宣纸。
她语气冷淡，却刻意压住嗓音中的波动：“不必了，你去忙自己的事吧。”
她深吸一口气，语气愈发决绝，“你已经照顾我一整夜，再打扰不合适。我会请护工，有护工在，不劳烦你了。”
她盯着他紧绷的侧脸，自认为这番话已如冰刃般绝情，足以斩断他最后一丝期待。
司晏的身躯骤然僵如石雕，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他静默了片刻，却像未曾听见般，声音平静得近乎麻木：“那我先回去拿东西，再买点粥。不知道你需不需要忌口，我去问问医生。”
语毕，他转身离去，脚步虚浮如踩在云端，仿佛连背影都透出仓皇。
他不需要她的回答，也不给自己留任何迟疑的余地。
傅清嫣望着他仓促消失的方向，太阳穴隐隐抽痛，如被细针扎刺。
她揉着额角，心中泛起一丝烦闷：“为什么他像块油盐不进的顽石？从前竟没发现他这般固执……”
记忆里那个冷静自持的男人，此刻却如被执念困住的困兽，撞得头破血流也不肯回头。
司晏僵直地走在医院长廊，消毒水的气味刺入鼻腔，他却浑然不觉。
强忍胸腔翻涌的苦涩，他阖了阖眼，睫毛在眼睑投下颤动的阴翳。
快步踏出医院大门时，早晨的阳光刺目灼人，他却如坠寒潭，浑身发冷。
每一步都踏在虚无之中，仿佛灵魂被抽去了一半，徒留一具空壳，在灼热的日光下踉跄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