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抹嫩绿没能活过三秒。
一阵晨风卷着酸涩的尘土刮过,嫩芽像是被抽干了水分的咸鱼,迅速枯萎、发黑,最后变成了一撮灰扑扑的粉末,融进了满地的锈迹里。
林小满并不觉得可惜,反倒松了口气。
在这该死的废土上,太鲜活的东西往往命不长,反倒是这些看起来烂糟糟、脏兮兮的玩意儿,生命力硬得像胡同口的臭石头。
他打着哈欠推开房门,眼前的景象让他猛地打了个激灵,困意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整条巷子仿佛在一夜之间经历了一场“微创手术”。
原本坑洼不平、裂缝纵横的水泥地缝隙里,此时填满了暗红色的物质。
这并非随意填充,更像是一次精细的修补。
隔壁张大妈正蹲在家门口,手中握着一把毛都快炸飞的旧牙刷,蘸着半碗浑浊的盐水——看颜色估计是腌咸菜剩下的——正一点点往地砖缝隙里刷着锈粉。
“哟,小林醒啦?”张大妈头也不抬,那专注的神情好似在为祖传的玉镯精心抛光,“我瞧这缝隙怪硌脚的,就想着把它填平。正好家里有两件破得没法穿的工装,剪碎了和那锈泥混在一起,嘿,你还别说,比水泥还好用!”
林小满放眼望去,好家伙,整条街的街坊都在干这事儿。
有人拿着筷子捣,有人拿着鞋底抹,用的材料五花八门:烂布条、碎纸屑,甚至还有人往里头掺头发茬子。
但这乱七八糟的填充物,最后呈现出的效果却整齐得吓人。
那些暗红色的线条沿着地砖的纹理游走,在大地上勾勒出一张巨大的、如同毛细血管般的网。
林小满试探着把脚踩在一条刚填好的红线上。
极轻微的一下震动,顺着鞋底板传到了天灵盖。
不是地震,也没那个轰隆隆的动静。
那感觉,就像是你把手按在了一只正在打盹的大猫肚子上,那是心跳,是脉搏,是活物才有的动静。
“见鬼了。”林小满嘟囔着,蹲下身子,手指按在那条红线上。
指尖传来微弱的温热,而且这股热度还在流动,方向很明确——朝着东区地势最高的那个废弃水塔去的。
手腕上的通讯器震了一下,苏昭宁那张常年挂着冰霜的脸弹了出来,但这会儿,她眼角眉梢竟挂着一丝压不住的兴奋,背景是满屏乱窜的数据流。
“林小满,看来你那帮街坊不仅会补衣服,还会搞土木工程。”
苏昭宁手指一划,一张复杂的地质结构图直接投影在林小满面前的虚空中。
图上分两层。
上层是刚刚成型的“锈迹血管网”,下层则是一张泛黄的古老蓝图。
“看看重合度。”苏昭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百分之九十九。”
林小满眯起眼,瞅了半天:“这下边是啥?下水道?”
“是两百年前的生命维持循环系统。”苏昭宁语速极快,“在大沉降之前,这些管道负责给整个城市输送营养液和氧气。后来地壳变动,它们被埋葬了,废弃了,没人记得它们。但现在……”
她指着那张重合的图:“地面上的锈液,正顺着土壤的毛细作用向下渗透,精准地找到了这些干枯了几百年的老血管。你们这帮邻居,凭着直觉走出来的路,修补出来的缝,竟然把这座城市的‘古尸’给唤醒了。”
这哪里是什么下水道,这分明就是一套现成的、不需要任何AI算法介入的“情感传输通道”。
“我给这玩意儿起了个名,叫《原生治理基础设施报告》,刚给火星那帮老头子发过去了。”苏昭宁嘴角勾起一抹坏笑,“估计够他们喝一壶的。”
林小满乐了,一拍大腿:“既然血管通了,那咱们就给它泵点血!”
日头升到正当空的时候,东区那个除了灰尘啥都没有的小广场上,乌压压挤满了人。
没大喇叭喊话,也没彩旗飘飘。
这三千多号人,手里都攥着一块奇形怪状的牌子——有的是铁皮剪的,有的是木头削的,甚至还有拿硬纸板糊的。
材料不重要,重要的是上头都用那种特制的锈液,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名字。
那是他们最想念的人。
“没别的规矩。”林小满站在那个巨大的心形图案中央,扯着嗓子喊,像个带团的黑导游,“就一条:想着那个名字,顺着这条红线走。平时咋回家,今天就咋走!”
人群动了。
起初有些乱,像没头苍蝇。
但当几百双脚同时踩在那张暗红色的“血管网”上时,一种奇异的共振发生了。
那种“咚、咚”的心跳声,从微不可闻变得清晰可辨,最后竟然盖过了远处风吼平原传来的呼啸声。
当地面上的锈网亮度开始攀升,变成了流动的金红色岩浆时,天空中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嗡鸣。
几架隶属于治安署的球形无人机,像闻着味儿的苍蝇一样俯冲下来,红色的警报灯狂闪,扩音器里传出冰冷的电子音:
“警告!检测到非法集会!检测到未经授权的能量波动!立即……”
话没喊完,冲在最前头那架无人机刚飞进广场上空十米的范围,就像是一头撞进了一锅煮沸的浓酸里。
它的金属外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了光泽,表面迅速泛起大片的红斑,紧接着是酥皮、剥落。
“滋啦——”
内部电路短路的火花闪了一下,那架造价昂贵的杀人机器,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直挺挺地栽了下来。
“啪唧”一声,摔在了一堆刚填好的锈粉里。
没有爆炸,因为它的核心芯片在触地的瞬间就已经彻底氧化成了一块废铁。
人群安静了一瞬,紧接着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而在废墟深处的调度中心,苏昭宁看着屏幕上那封来自火星议会的紧急红头文件,冷笑出声。
【紧急通知:东区已被系统判定为“高情感干扰禁区”(Zone E-Zero)。
该区域现有环境参数严重干扰AI逻辑运算,建议立即对居民进行强制迁移及格式化清洗。】
“干扰?清洗?”苏昭宁手指在键盘上敲得噼啪作响,“想得美。”
她反手就把一段刚剪辑好的视频甩了回去。
视频画面很抖,明显是偷拍的。
主角是个只有七八岁的小男孩,眼瞎,看不见。
他光着脚,脚趾头都在用力,正摸索着门槛上一块锈迹斑斑的铁片。
那铁片上写着他去世父亲的名字。
小男孩没说话,只是用脏兮兮的脚趾,轻轻摩挲着那个名字,一遍又一遍。
随着他的动作,那扇原本死死锁住的电子门,“咔哒”一声开了。
不仅仅是门开了。
屋里那盆枯死了很久的塑料花,在感应到这股强烈情感波动的瞬间,竟然从花蕊里吐出了一抹真正的、幽蓝色的全息花瓣。
苏昭宁在邮件末尾,只加了一行标题,字号调到了最大:
“这不是干扰,这是活着的法律。”
夜色如墨,将整个东区笼罩在一种肃穆的宁静中。
喧闹的人群已经散去,只剩下空气中还残留着那种淡淡的铁锈味,那是血液的味道,也是记忆的味道。
林小满独自一人坐在广场中央。
那张巨大的“血管网”此刻正散发着幽幽的荧光,像倒映在地上的星河。
他从兜里掏出最后一点攒下的高纯度锈粉。
这一次,他没用刷子,直接咬破了手指,挤出一滴血,混进锈粉里。
他在那个还在微微搏动的心形图案正中央,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四个名字。
林小满。苏昭宁。楚惜音。沈清棠。
最后一笔落下的瞬间,大地猛地一颤。
不是那种破坏性的震动,而是一种深沉的、欢愉的叹息。
脚下的锈网瞬间爆发出刺眼的光芒,不再是暗红,而是纯粹的、耀眼的金色,光芒顺着地下的古老管道疯狂蔓延,瞬间点亮了整个东区的地下世界。
林小满手腕上的通讯器疯狂震动,一个鲜红的弹窗直接覆盖了所有界面:
【警告!检测到非授权治理实体正在急速扩张!】
【能量级:无法估算。】
【定义等级:真神级(true deity)。】
“真神级?”林小满看着那个吓人的词儿,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他弯下腰,从旁边捡起一片那是白天坠毁的无人机外壳碎片。
那玩意儿已经被锈蚀得薄如蝉翼,对着月光看,全是细密的孔洞。
他把这块代表着最高科技结晶的垃圾,轻轻按在了自己的胸口。
在那碎片之下,掩盖在衣服里的“信仰之书”纹身,正烫得像块烙铁。
咚、咚、咚。
他的心跳声,沉稳有力,一声盖过一声,竟生生把那刺耳的警报声给压了下去。
林小满拍了拍屁股站起身,目光越过广场,看向远处那片漆黑的死寂——那是AI统治的核心区。
“这才哪到哪啊,”他轻声说道,眼神里透着一股子野狼般的狠劲,“好戏才刚开场呢。”
他刚想抬脚,忽然感觉脚下的地面有些不对劲。
那张原本只是在平面上流动的金色光网,此刻竟然像是有生命一样,顺着他的裤腿,缓缓向上攀爬,那些金色的锈迹正试图在他的鞋底构建某种立体的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