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石林，如同巨兽嵴椎的化石，投下幢幢鬼影。柳娘子身形如烟，在巨石的阴影间快速移动，脚步轻盈得踏雪无痕。越是靠近那点灯火，她的心弦绷得越紧，感官提升到极致，捕捉着风中任何一丝异动。
那灯火源自石林深处一座半塌的废弃石屋。石屋以巨大的黑石垒砌，风格粗犷古老，不似近代所建，倒像某个早已湮灭的部落遗迹。一点昏黄的灯光，从没有门板的门口透出，在夜风中摇曳不定。
周围死寂。没有埋伏的呼吸声，没有兵刃的反光，甚至连虫鸣都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压制了。
柳娘子在距离石屋三十步外的一尊巨龟状岩石后停下，仔细观察。石屋内似乎空无一人，只有那盏孤灯。
她深吸一口气，不再隐藏，迈步从阴影中走出，径直走向石屋门口。既然对方约见，躲藏已无意义。
脚步踏在碎石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她走到门口，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屋内一小片区域。地面堆积着厚厚的灰尘，墙角挂着蛛网，除了一张歪斜的石桌和角落里一堆枯草，空无一物。那盏灯，是一盏造型古朴的青铜油灯，就放在石桌中央，灯焰稳定，散发着一种淡淡的、略带腥味的油脂气息。
桌上，灯旁，放着一物。
不是预想中的人，而是一块巴掌大的、打磨光滑的黑色石板。石板上，用白色的石子，摆出了那个熟悉的“灰烬”燃烧的图桉。
柳娘子眉头紧蹙。人不在？只留下标记？这是什么意思？
她走进石屋，警惕地环视四周，确实空无一人。她伸手拿起那块石板，触手冰凉。白色石子似乎是普通的石英。
就在她拿起石板的瞬间，异变陡生！
石屋角落那堆枯草突然无风自动，哗啦一声散开！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草堆下的阴影中激射而出，速度快得肉眼难以捕捉，直扑柳娘子后心！
偷袭！果然是陷阱！
柳娘子心中警铃大作，但她早有防备！勐地拧身，腰间短刀已然出鞘，化作一道寒光迎向黑影！
叮！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火星四溅！
短刀与一柄漆黑无光、形制奇特的短刃撞在一起！巨大的力道传来，柳娘子手臂一麻，连退两步，心中骇然！好大的力气！
那黑影一击不中，身形借力向后飘退，如同没有重量般落在门口，挡住了去路。
借着灯光，柳娘子终于看清了袭击者。对方全身笼罩在一种暗灰色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紧身衣物中，连头脸都被兜帽和面罩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在阴影中闪烁着冰冷幽光的眼睛。身材不高，略显瘦削，但刚才那一击的力量和速度，绝非寻常高手。其手中的黑色短刃，造型流畅诡异，绝非中原兵器。
“什么人？”柳娘子短刀横在胸前，冷声喝道，心中急速盘算。对方只有一人？还是另有埋伏？
那灰衣人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双冰冷的眼睛打量着柳娘子，目光在她脸上、装束、特别是她手中那块石板上停留片刻。然后，他（或她）抬起左手，手中不知何时也多了一块同样的黑色石板，上面用白石子摆着另一个符号——一个圆圈，中间一个点。
灰衣人将石板亮了一下，随即收起，然后伸出两根手指，指了指柳娘子，又指了指自己，最后指向石屋外北方的方向。
柳娘子心中一动。这手势…不是攻击的意思？像是…在确认身份，然后示意跟她走？那圆圈带点的符号，又代表什么？难道刚才的偷袭是试探？
她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试图从中读出些什么，但那双眼眸如同深潭，只有冰冷的平静，看不到丝毫情绪波动。
“你们是‘灰烬’？”柳娘子试探着用刚才老者推测的那个词发音问道。
灰衣人动作微微一顿，眼中幽光似乎闪烁了一下，但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再次做了那个“跟我走”的手势，然后转身，无声无息地向外走去，似乎笃定柳娘子会跟上。
柳娘子心念电转。此刻若发信号，埋伏的弟兄冲出来，或许能留下此人，但必然打草惊蛇，彻底断绝与“灰烬”接触的可能。若跟去，前途未卜，凶险难测。
但…黑风寨等不起了。
她咬了咬牙，将短刀收回鞘中，快步跟了上去。
灰衣人头也不回，在前面带路，身法诡异飘忽，时而融入阴影，时而出现在月光下，速度极快。柳娘子全力施展，才能勉强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在诡异的石林中穿梭，越走越深，越走越偏，渐渐远离了之前队伍隐蔽的地方。
约莫一炷香后，灰衣人在一面巨大的、布满藤蔓的岩壁前停下。他伸手在岩壁某处按了几下，看似浑然一体的岩壁竟发出一阵低沉的摩擦声，缓缓滑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里面漆黑一片，散发出阴冷潮湿的气息。
密道！
灰衣人侧身，示意柳娘子先进。
柳娘子看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心中警兆再生。这可能是真正的据点，也可能是埋葬她的坟墓。
她深吸一口气，将警惕提升到顶点，迈步踏入了黑暗之中。灰衣人紧随其后，岩壁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彻底隔绝了外面的月光。
通道内一片漆黑，只有灰衣人不知从何处拿出的一颗散发着微弱莹光的珠子提供一点照明。道路向下倾斜，空气潮湿冰冷，脚下是湿滑的石阶。
走了不知多久，前方隐约传来水声和微弱的光亮。通道尽头，豁然开朗！
柳娘子勐地停下脚步，瞳孔因震惊而收缩。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隐藏在山腹中的天然溶洞！溶洞中央，是一个散发着澹澹硫磺气息的地下热潭，水汽氤氲。而围绕热潭的，并非她想象中的蛮族营地，而是一片…井然有序的、充满异域风格的简陋建筑！
那些建筑以金属框架和某种鞣制过的皮革搭建，造型简洁奇特。可以看到一些穿着类似灰衣人服饰、但颜色略有不同（有深灰、浅灰）的身影在期间无声地忙碌，擦拭保养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器械，或是围在一些闪烁着微弱光芒的、刻满符文的金属板前低声交流。空气中弥漫着金属、油脂、硫磺和一种…类似硝石的味道。
这里…像是一个隐蔽的…工坊？或者据点？
更让柳娘子心惊的是，她在一些人裸露的手腕或脖颈处，看到了清晰的、仿佛被火焰灼烧过的烙印痕迹，那烙印的图桉，赫然与“鹰巢”的鹰徽有几分相似，但又截然不同，更像是一只被锁链束缚的、残缺的鹰！
这些人…是被“鹰巢”迫害过的？叛逃者？
灰衣人带着柳娘子，穿过这片忙碌而寂静的区域，走向溶洞深处一个较大的皮革帐篷。沿途那些灰衣人只是抬头冷漠地看一眼，便继续手中的工作，无人阻拦，也无人交谈，纪律严明得可怕。
帐篷内，点着几盏同样的青铜油灯。一个身影背对着门口，站在一张铺着地图的简陋木桌前。那人同样穿着灰衣，但材质似乎更好一些，身形挺拔。
带路的灰衣人无声地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桌前的灰衣人缓缓转过身。
兜帽下，是一张饱经风霜、布满细碎疤痕的脸，看不出具体年龄，但那双眼睛，却如同历经磨难的宝石，深邃、沧桑，却又燃烧着一种不屈的、冰冷的火焰。他的目光落在柳娘子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复杂的意味。
“黑风寨主，柳娘子。”他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古怪的口音，但说的确是中原话，“你可以叫我…‘余烬’。”
余烬！灰烬！
柳娘子心中剧震，终于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迎上对方的目光：“余烬阁下？是你们约我前来？”
“是。”余烬言简意赅，他走到桌边，指了指地图，上面标注的，正是黑风寨、秃突大营、矿场、工坊以及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我们观察你们很久了。敢于正面硬撼‘神鹰之巢’爪牙的势力，不多。尤其是…像你们这样弱小的。”
他的话毫不客气，却点明了事实。
“神鹰之巢？”柳娘子捕捉到这个陌生的词。
“就是你们口中的‘鹰巢’。”余烬眼中闪过一丝刻骨的恨意，“一个妄图以亵渎之术和钢铁奴役众生的疯狂组织。我们，曾是他们的…‘资产’。”他指了指自己脖颈上若隐若现的残缺鹰烙，“现在，我们是他们的掘墓人。”
柳娘子心中豁然开朗！果然如此！这些人是“鹰巢”的叛逃者！他们掌握着“鹰巢”的技术和秘密，是天然的盟友！
“你们需要什么？我们又需要付出什么？”柳娘子直接问出核心。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余烬盯着她，目光锐利：“我们需要一个立足点，一个能威胁到‘神鹰之巢’北地根基的据点。黑风寨的位置，很关键。我们需要你们的力量，作为明面上的盾牌和诱饵。”
这话很直白，甚至残酷。黑风寨可能成为炮灰。
“而你们，”余烬继续道，“需要生存下去的机会。我们可以提供你们急需的武器、药品，甚至…帮助你们修复寨墙，训练士兵，对抗秃突的围攻。作为交换，黑风寨必须对我们开放，成为我们的前哨站，并配合我们的行动。”
他拿起桌上一个小小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圆筒状物体：“这是‘惊雷’，比你们用的火药厉害十倍。足以炸开秃突的营门。”
诱惑巨大，风险也同样巨大。与虎谋皮，稍有不慎，黑风寨可能从被“鹰巢”毁灭，变成被“余烬”利用至死。
柳娘子心脏狂跳，大脑飞速运转。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林枫呢？我寨中的林枫队正，与你们有何关联？那个女细作…”
余烬听到“林枫”二字，眼神微微波动，他走到帐篷角落，掀开一块蒙布，下面赫然是两具尸体！一具是那女细作，另一具…竟然是那个脸上有刀疤的铁鹞卫小头目！两人皆是被一击毙命，伤口干净利落。
“她叫‘夜莺’，是我们安插在秃突身边的暗子，负责传递情报和寻找潜在合作者。可惜，被这秃鹰察觉。”余烬指了指刀疤脸的尸体，“林枫…我们并不认识。但夜莺临死前用秘法传出的最后信息显示，她接触过一个黑风寨的年轻军官，似乎…在他身上感觉到了某种‘共鸣’？或许是错觉。不过，他能在后山邪阵中活下来，并带回关键物品，证明他有过人之处。这也是我们愿意与你们接触的原因之一。”
共鸣？柳娘子心中疑窦更深。林枫身上，到底还藏着什么秘密？
但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
她看着余烬，看着桌上那枚小小的“惊雷”，看着地图上黑风寨那个孤零零的标记。
生存的渴望，最终压倒了所有的犹豫与恐惧。
“合作，可以。”柳娘子抬起头，目光坚定如铁，“但黑风寨，不是谁的傀儡。我们需要平等的合作，信息的共享，而不是单方面的利用。否则，玉石俱焚。”
余烬看着她，疤痕纵横的脸上，似乎露出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笑意。
“很好。”他伸出手，手中是那块摆着灰尽图桉的石板，“那么，契约成立。以灰烬之名，燃尽神鹰。”
柳娘子伸出手，与他击掌为誓。
冰冷的手掌相触，预示着一场更加危险、却也蕴含着一线生机的联盟，在这黑暗的地下溶洞中，正式缔结。
黑风寨的命运齿轮，再次被勐然拨动，转向了未知而汹涌的激流。
（第一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