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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下回禀的基调后,梁九功和魏珠不敢耽搁,略作整理,便一前一后,迈着悄无声息却迅捷的步子,朝着乾清宫内殿的方向走去。

通往内殿的宫道,他们走了几十年,早已烂熟于心,但今日这段路,却仿佛比往日更加漫长,脚下的金砖也格外冰凉。

两人心中其实都跟明镜似的。

以他们对皇上的了解,对皇上待太子殿下那份超越所有皇子的、毫无保留的疼惜与看重,佟佳贵妃这番“为无辜老弱妇孺陈情”的请求,在这个时候递上来,会是什么结果?

火上浇油。

这四个字,如同冰锥,悬在他们心头。

皇上此刻的心情,他们虽不敢完全揣摩,但也能感知一二。

那是经历了七日七夜地狱般的煎熬,眼看着爱子挣扎在生死边缘,最终侥幸抢回一条命后,混杂着无尽后怕、滔天震怒、以及冰冷刺骨杀意的复杂情绪。

太子殿下所遭受的痛苦与惊吓,皇上恐怕感同身受,甚至更甚。

在这种时候,任何来自“加害者”一方的言辞,无论包装得多么“无辜”、多么“恳切”,都极有可能被视作狡辩、推诿,甚至是试图利用皇上的仁心进行道德绑架!

魏珠跟在梁九功身后半步,忍不住用极低的声音叹息道:“梁公公,您说……贵妃娘娘这话,皇上听了,会怎么想?‘无辜’?

太子殿下难道不无辜吗?殿下好好地在宫里,招谁惹谁了?平白遭了这等毒手,险些……唉!”

梁九功脚步未停,只从鼻腔里极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他何尝不是同样的想法?

太子殿下才是最大的、最不该受伤害的“无辜”之人!

如今殿下虽然捡回一条命,但元气大伤,不知要调养多久。

皇上心中的痛与怒,恐怕正需要宣泄的出口。

佟佳氏此刻谈“无辜”,在皇上听来,怕是分外刺耳,甚至可能激怒圣心,觉得佟佳氏到了这个时候还不思悔改,还想用“妇孺”来做挡箭牌,逃避罪责!

“无辜?” 梁九功仿佛已经能听到皇上那冰冷刺骨的反问,带着雷霆之怒,“朕的保成不无辜?他好好一个孩子,碍着谁了?

要受这等罪?!现在跟朕谈无辜?!早干什么去了!”

但即便如此,他们也不能不回禀。

御前当差,第一条就是事无巨细,如实上达。

尤其是涉及此等惊天大案的关键人物,其一言一行,都必须让皇上知晓。

隐瞒不报,那是杀头的罪过。

两人来到内殿门外,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无奈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梁九功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和面部表情,让那惯常的恭敬与沉稳重新浮现,然后上前一步,对着守门的御前太监低声说了两句。

片刻后,里面传来康熙低沉而听不出情绪的声音:“进来。”

梁九功和魏珠连忙躬身,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内殿里,烛火通明,却依旧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药香。

康熙并未坐在御案后,而是站在离龙榻不远处的窗前,背对着他们,负手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龙榻上,胤礽似乎正在安睡,呼吸平稳,只是脸色依旧苍白。

“皇上,奴才梁九功(魏珠)叩见皇上。” 两人跪下行礼。

“起来吧。” 康熙的声音依旧平静,但那份平静之下,仿佛压抑着即将喷发的熔岩,“何事?”

梁九功站起身,垂首敛目,用尽可能平稳客观的语气,将方才侍卫禀报的、关于佟佳贵妃请求通传、欲为“无辜老弱妇孺”陈情的事情,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复述了一遍。

他果然在陈述时,略微强调了“无辜老弱妇孺”和“性命安危”这几个词,但语气和用词都极其克制,没有任何偏向。

说完,他便屏息静气,和魏珠一起,垂手侍立,等待圣意裁夺。

殿内一时间静得可怕,只有烛火燃烧的细微声响和胤礽绵长的呼吸声。

康熙依旧背对着他们,站在窗前,一动不动。那明黄色的背影,在烛光映照下,显得格外高大,也格外……孤寂冷硬。

时间仿佛凝固了。

梁九功和魏珠只觉得后背的冷汗,正一点点地沁出来。

良久,康熙才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暴怒的神色,甚至可以说是一片沉静。

但那双眼睛,却深邃得如同寒潭,里面翻滚着梁九功和魏珠看不透、也不敢看的复杂情绪。

他没有立刻对佟佳贵妃的请求做出回应,甚至没有提及“无辜”二字。

他只是用那双冰寒的眼眸,扫过梁九功和魏珠,然后,语气平淡地,问了一个似乎毫不相干的问题:

“保成今日……用了多少药?晚膳进了些什么?”

梁九功和魏珠心中同时一凛,连忙将太医的禀报和御膳房的记录,仔细回禀了一遍。

康熙静静地听着,目光却时不时地飘向龙榻上沉睡的儿子。

直到他们说完,他才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然后,他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那无边的黑暗,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说出了对佟佳贵妃那番请求的最终处置:

“告诉她,朕知道了。”

“至于见与不见,何时见,朕自有考量。”

“让她……安分待在景仁宫,静思己过。”

“下去吧。”

“嗻。” 梁九功和魏珠如蒙大赦,连忙躬身应道,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直到走出内殿,被夜风一吹,两人才发觉,内里的衣衫,竟已被冷汗湿透。

皇上既没有暴怒驳斥,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松动。

那句“朕知道了”,看似平淡,实则充满了莫测高深的帝王心术。

它没有给佟佳贵妃任何希望,也没有彻底断绝她的念想,只是将她,连同她那点卑微的祈求,再次冷冰冰地按回了原地,继续那无尽的等待与煎熬。

而那句“静思己过”,更是意味深长。

“己过”是什么?是未能约束家族?

是对太子照拂不周?

还是……更深层的?

这恐怕只有皇上自己,和那位备受煎熬的贵妃心里清楚了。

梁九功和魏珠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结论:佟佳贵妃这步棋,果然如他们所料,非但没能打开局面,反而可能……让皇上心中的那杆秤,更加冰冷地倾斜了。

在太子殿下所遭受的无妄之灾面前,任何所谓的“无辜”辩解,都显得如此苍白和……不合时宜。

这紫禁城的夜,对有些人来说是庆幸的松快,对有些人来说,却是更深、更冷的绝望。

而他们这些夹在中间的奴才,只能小心翼翼地,继续走好每一步。

*

时间在静谧中缓缓流淌,宫灯里的烛火安静地燃烧着,投下温暖而摇曳的光晕,将内殿包裹在一片朦胧的安宁之中。

夜已深沉,万籁俱寂,唯有更漏滴答,记录着时光的流逝。

龙榻上,胤礽的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仿佛挣脱了沉重的梦境,缓缓睁开了眼睛。

意识从混沌中逐渐清晰,首先感受到的,是周身依旧存在的虚弱与乏力,仿佛每一根骨头都被抽走了力气。

但比起之前那种撕心裂肺的剧痛和濒死的窒息感,此刻这种绵软无力的感觉,竟显得如此……平和,甚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恍惚。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有些费力地搜寻着。很快,他便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康熙并未去休息,也未坐在御案前批阅奏章。

他就那样坐在龙榻边的一张圈椅里,身上随意搭着一件明黄色的常服外袍,头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双目紧闭,眉头却即使在睡梦中也不曾完全舒展,依旧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与疲惫。

他的呼吸均匀而绵长,显然是累极了,方才陷入浅眠。

膝上盖着明黄色的毯子,而此时,毯子几乎要垂落到地上。

烛光勾勒出康熙侧脸的轮廓,比起往日,似乎清减了些许,眼下的青影在暖黄的光线下也清晰可见。

胤礽静静地看着,心头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他想开口唤一声,却觉得喉咙干涩,气息微弱。

他动了动手指,试图抬起手,却发现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异常艰难。

他顿了顿,积蓄起一丝微薄的力气,目光落在康熙身上那件快要滑落的外袍,以及那摇摇欲坠的毯子上。

不能着凉……

这个念头支撑着他。

胤礽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挪动着自己的手臂,指尖颤抖着,朝着那毯子和外袍滑落的方向探去。

他的动作轻微得几乎难以察觉,每动一下,额间便沁出细密的虚汗,呼吸也随之急促几分。

他努力着,用尽此刻全身的力气,终于,冰凉的指尖触到了那明黄色的毯子。

他小心翼翼地、用最轻柔的力道,试图将它往康熙身上拢了拢,又颤巍巍地想去拉一拉那滑落的外袍,想为父亲掖好。

然而,仅仅是这微不足道的动作,对于此刻的他来说,也已是极限。

手臂一阵发软,指尖的力道瞬间消散,那刚被拢好的帕子又松开了些,外袍也未能拉动多少。

一阵强烈的脱力感袭来,让他眼前发黑,忍不住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疲惫的闷哼,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靠在榻边,微微喘息。

这细微的动静,终究还是惊动了本就睡得不沉的康熙。

康熙的眼睫颤动了一下,随即迅速睁开。

那双带着血丝、却依旧锐利的眼眸,第一时间便精准地锁定了榻上的儿子。

当看到胤礽睁着眼,正望着自己,并且似乎刚做了什么而显得更加虚弱时,康熙瞬间清醒,所有的疲惫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保成!你醒了?!”

康熙的声音带着惊喜,更带着紧张,他立刻倾身向前,伸手想去探胤礽的额头,又想起什么似的,改为轻轻握住儿子那只刚刚垂落、尚带微凉的手,“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喝水吗?还是……”

一连串关切的询问,如同骤然解冻的春水,倾泻而出。

胤礽看着父亲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焦急与血丝,听着那连珠炮似的问话,心头那点酸涩越发浓重,却也更添温暖。

他努力勾起唇角,想给对方一个安抚的笑容,尽管那笑容因为虚弱而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他轻轻摇了摇头,气若游丝,却带着一种竭力维持的平稳与温和,断断续续地开口,每一个字都说得有些艰难,却异常清晰:

“阿玛……儿臣……没事……”

他顿了顿,积蓄了一点力气,目光恳切地看着康熙,继续道:

“您……去歇着吧……这样……身体……受不住的……”

短短两句话,仿佛用尽了他此刻所有的精神。

说完,他便微微阖上眼,胸口轻轻起伏,显然是累极了。

然而,就是这短短的两句话,却像是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康熙连日来紧绷欲裂的心弦。

儿子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醒来后第一件事,不是喊疼,不是诉苦,竟是担心他这个做阿玛的累着了,劝他去休息!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康熙的眼眶,几乎要夺眶而出。

他紧紧握着儿子冰凉的手,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它,喉头哽咽着,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声音沙哑得厉害:

“傻孩子……阿玛不累。看着你好好的,阿玛比什么都强。”

他抬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拭去胤礽额角的虚汗,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对待世间最珍贵的易碎瓷器,“你好好养着,别操心阿玛。阿玛就在这儿陪着你,哪儿也不去。”

他知道,此刻的保成需要绝对的静养,过多的言语和情绪波动都是消耗。

但他就是舍不得离开,仿佛只有亲眼看着儿子平稳的呼吸,感受着他微弱的脉搏,那颗悬了七日七夜、饱受煎熬的心,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胤礽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终究是抵不过身体的极度虚弱,在父亲温暖而有力的手掌包裹下,那强行支撑的意识逐渐模糊,呼吸再次变得悠长平稳,陷入了安稳的沉睡之中。

康熙就这样静静地坐在榻边,握着儿子的手,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胤礽沉睡中依旧苍白却平和的面容。

烛火葳蕤,将父子二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交织在一起,定格成这漫长惊魂夜后,一幅无声却胜过千言万语的温情画卷。

所有的雷霆震怒,所有的阴谋算计,所有的朝堂风云,在此刻,仿佛都被隔绝在了这方温暖的烛光之外。

这里,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份失而复得后,倍加珍惜的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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