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空中的寂静，是一种能把人逼疯的噪音。
盘古号的气密舱门缓缓打开，那股死一般的寂静瞬间沿着宇航服的缝隙往骨头里钻。李修穿着笨重的外骨骼工程装甲，脚下的磁力靴在金属甲板上发出沉闷的“咔哒”声——这声音不是通过空气传播的，而是顺着脚底板直接传到了他的牙床上，震得脑仁生疼。
“胖子，跟紧点。要是飘远了，我可没那个美国时间去捞你。”李修的声音通过骨传导耳机传出，带着一丝金属的冷硬。
“放心吧修哥，我这‘救命绳’拴得死死的，就算把你裤腰带勒断了我也丢不了。”
胖子跟在后面，像个臃肿的米其林轮胎人。他的腰间扣着一根高强度碳纤维缆绳，另一头死死扣在李修的装甲背板上。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刚捡回来的“黑匣子”，另一只手举着一把改装过的多功能切割枪，枪口哆哆嗦嗦地乱晃。
安宁没有穿宇航服——或者说她不需要。她将自己的意识数据临时下载到了一台球形的自律侦查无人机里，此刻正像一颗发光的眼球，悬浮在两人头顶。
他们现在的目标，是那个几乎遮蔽了半个视野的庞然大物——【第371纪元·文明收割舰队·旗舰‘暴怒号’残骸】。
近距离观察这艘残骸，给人的视觉冲击力是毁灭性的。
它不仅仅是大，而是“古老”。
船体的金属外壳上布满了像陨石坑一样的锈斑，有些地方已经碳化，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白色。巨大的裂缝像伤疤一样贯穿舰体，露出了内部如同迷宫般复杂的管道和舱室。那些管道里早已没有了流体，只有干涸的、结晶状的黑色物质，像是某种巨兽流干的血液。
“这玩意儿……得死了多久啊？”胖子看着那如同山脉般起伏的装甲板，咽了口唾沫，“你看那边的金属断茬，都风化成蜂窝煤了。”
“根据碳-14衰变率的反向推演，以及金属疲劳度的光谱分析……”无人机里传出安宁冰冷且带着一丝卡顿的声音，“这艘船的死亡时间，大约在……52万3千年前。”
“夺少？！”胖子差点咬到舌头，“五十多万年？那时候咱老祖宗还在树上摘果子吃呢吧？这神尸公司是属王八的吗，活这么久？”
李修没有说话，但他面罩下的脸色异常凝重。
五十万年。
这意味着，“观察者”对宇宙的“收割”和“清理”，并不是从李修他们这一代开始的。这是一场漫长的、令人绝望的轮回。
“如果不进去看看，咱们早晚也得变成这堆垃圾里的一块。”李修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喷气背包的喷口，“走，找入口。”
三人像是在巨鲸尸体上爬行的寄生虫，小心翼翼地靠近了“暴怒号”侧舷的一处巨大撕裂口。
这里原本应该是战舰的机库或者发射通道，现在就像一张豁了牙的大嘴，黑洞洞地对着虚空。
刚一进入内部，李修就感到了一股强烈的干扰。虽然没有灵气，但他多年战斗养成的直觉告诉他，这里的磁场乱得像一锅煮开的粥。
“滋滋……信号……干扰……强烈……”安宁的声音变得断续，“建议……开启……物理探照灯。”
“啪！”
两道强光柱刺破了数光年的黑暗。
眼前的景象让李修和胖子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一座钢铁坟墓。
巨大的舱室里，漂浮着成千上万具“尸体”。
它们不是人类，也不是李修见过的任何一种生物。它们是机械与生物的嵌合体——有的像是长了四条机械臂的章鱼，有的像是把大脑移植进坦克底盘的怪物。虽然形态各异，但它们身上都有一个共同点：都穿着统一制式的作战服，胸口都印着那个该死的“眼睛”Logo。
只不过，这些Logo的风格更加狂野、更加原始，线条充满了暴力的美感。
“这些……都是神尸公司的员工？”胖子躲开一只漂浮过来的机械触手，那触手上还挂着半块干瘪的生物组织，看起来像是一块放了五十万年的腊肉，“这待遇也太差了吧，死了都没人收尸，直接连船带人给扔垃圾桶了？”
“不是员工。”李修伸手抓住一具飘过的尸体，用力一捏。
“咔嚓。”
那具尸体的装甲瞬间粉碎，化作漫天尘埃。
“是奴隶。”李修看着指尖的粉末，眼神冷冽，“或者是像我们一样的‘反抗者’，被击败后改造成的杀戮机器。你看它们的后脑勺。”
胖子凑过去一看，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每一具尸体的后脑位置，都插着一根粗大的金属探针，探针直接刺入脑干。
“物理控制芯片。”安宁扫描了一下，给出了结论，“强制抹除自我意识，只保留战斗本能。这是神尸公司在‘300纪元’左右常用的手段。效率低，但成本廉价。”
“真特么黑啊……”胖子骂了一句，“这简直就是把人当电池用。”
“别感叹了，找能源。”李修推开挡路的尸体，“这艘船虽然死了，但核心反应堆只要没炸，应该还有残留的‘高密度压缩能量块’。那是硬通货，就算不能直接用，也能拿去跟那个什么‘收藏家’做交易。”
他们在尸体堆里艰难前行，就像是在游过一片充满了死亡气息的沼泽。
越往深处走，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就越强烈。
“修哥……”胖子突然停了下来，声音有点发颤，“你有没有觉得……这些尸体，好像在看咱们？”
“闭嘴。那是光影折射的错觉。”李修呵斥道，但他自己的手也已经按在了腰间的震荡匕首上。
“不是，真在看啊！”胖子指着侧面的一排休眠舱，“你看那个章鱼头，刚才它的眼珠子明明是朝左的，现在朝右了！”
李修猛地转头，手电光柱打在那排破损的休眠舱上。
那里面躺着一具巨大的生物机甲，头部确实是一只硕大的复眼。在强光的照射下，那只复眼中那些干枯的晶体反射出诡异的光芒，仿佛真的有一丝残存的怨毒在流转。
“别自己吓自己。”李修强行稳住心神，“这里的磁场紊乱会导致肌肉纤维产生这种微弱的抽搐反应，这是尸体现象。”
“真的假的？这都死五十万年了还抽抽？”胖子显然不信这套说辞，但他也不敢再看了，只是死死拽着李修的缆绳。
终于，他们来到了战舰的核心动力室。
这里就像是一座宏伟的神殿。在大厅的中央，耸立着一根高达百米的黑色晶体柱，虽然表面布满了裂纹，但核心深处依然闪烁着暗红色的微光。
“找到了。”李修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反物质湮灭炉的冷却核心。只要切下来一块，足够盘古号全功率运转一个月。”
“这玩意儿看着就有辐射啊……”胖子举起盖革计数器，上面的数值直接爆表，红灯闪得像迪厅里的灯球，“修哥，这剂量，下去一趟咱俩就得变成绿巨人了。”
“穿了防辐射内衬，死不了。”李修不再废话，打开外骨骼的推进器，向着那根晶体柱飞去，“胖子，你在上面架设牵引光束，安宁负责监控结构稳定性。我下去切！”
“你这人，就是听不进劝，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胖子一边碎碎念，一边手脚麻利地开始架设设备。
李修飞到晶体柱旁，那种灼热的温度即便隔着宇航服也能感觉到。他举起激光切割枪，对着晶体柱的一角狠狠切了下去。
“滋——！”
刺眼的亮光亮起。
就在这一瞬间，异变突生。
原本死寂的动力室里，突然响起了一声低沉的轰鸣，像是沉睡的巨兽被打扰了美梦发出了一声起床气的低吼。
“警告！检测到主动防御机制激活！”安宁的无人机突然疯狂闪烁红光，“快撤！这不是残留能量，这是陷阱！”
“啥？！”
还没等胖子反应过来，那根晶体柱突然爆发出一圈暗红色的冲击波。
这波纹不是物理冲击，而是某种信息流冲击。
“我不……甘心……”
“杀……杀……杀……”
“这就是……尽头吗……”
无数嘈杂、疯狂、充满了怨恨的声音，在一瞬间直接钻进了李修和胖子的脑海里。那是这艘船上数十万死去的灵魂在临死前最后的咆哮。
“啊！！！”胖子惨叫一声，双手抱头，整个人在半空中蜷缩成一团，“别喊了！别喊了！脑浆子要炸了！”
李修也感觉脑袋像是被一柄大锤狠狠砸中，眼前金星直冒，鼻孔里流出了温热的液体。
但他凭借着坚如磐石的意志力，硬生生地咬破舌尖，利用剧痛让自己保持清醒。
“这是精神污染！别听！念清心咒……不对，念个屁咒，想点高兴的事！想钱！想吃的！”李修大吼着，手里的切割枪却并没有停下，反而加大了功率。
“咔嚓！”
一块足有篮球大小的暗红色晶体被切了下来。
随着晶体脱落，那根巨大的柱子像是失去了支撑，轰然崩塌，化作无数碎屑。那股恐怖的精神冲击波也随之消散。
“呼……呼……”
李修抓着那块滚烫的晶体，大口喘着气，感觉像是刚跑完一场马拉松。
“胖子，死了没？”
“没……没死透……”胖子的声音虚弱得像只蚊子，“刚才那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了我太奶在向我招手，手里还端着一盘红烧肉……”
“没死就干活，拉我上去。”
李修把晶体挂在腰间，抬头看向头顶的黑暗。
就在刚才精神冲击爆发的一瞬间，他似乎通过那种诡异的链接，看到了这艘“暴怒号”最后的画面。
他看到了一只手。
一只洁白的、纤细的、完美无瑕的手，轻轻地按在了这艘不可一世的战舰上。然后，整艘战舰就像是沙雕一样崩解了。
那是……“观察者”的手吗？
“安宁。”李修一边上升，一边沉声问道，“你刚才看到了吗？”
“看到了。”无人机悬停在李修面前，安宁的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迷茫，“我的数据库里……没有这个记录。‘观察者’的历史记录显示，所有文明都是因为‘资源枯竭’或者‘内战’而自我毁灭的。我们只是……收尸人。”
“呵。”李修冷笑一声，那是对谎言的嘲弄，“收尸人？还是刽子手？看来你的主子，连你们这些工具人都骗。”
安宁沉默了。那一刻，李修仿佛感觉那个冷冰冰的AI程序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走吧。”李修拍了拍腰间的晶体，“有了这个，咱们才有资格去看看，那边那个更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他指的方向，是在“暴怒号”残骸不远处，一片更加密集的碎片带。
在那里，有一股微弱的、但对李修来说无比熟悉的波动，正在静静地等待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