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东省的清晨,大多是从一种有条不紊的节奏中开始的。省城的街道上车流如织,却秩序井然,这得益于祁同伟大力推行的“智慧交通”系统。早间新闻里,播音员用字正腔圆的语调播报着全省经济稳中向好的喜讯,以及高育良书记关于“德治法治相结合”构建和谐社会的理论文章摘要。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那么符合“汉东经验”所描绘的图景。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这一次,波澜起于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地方——清湖县。
清湖县位于汉东北部,因县域内拥有一个名为“清湖”的天然湖泊而得名。这湖泊曾是当地重要的水源地,也曾是风景秀丽的所在。但近十几年来,随着上游几家造纸、化工企业的建立和发展,大量未经彻底处理的废水排入清湖,导致湖水水质急剧恶化,从曾经的清澈见底变成了如今的黑臭浑浊。湖里的鱼虾早已绝迹,夏季熏天的臭气能让几里地外的居民不敢开窗。更严重的是,湖区周边地下水资源也受到污染,附近几个村庄的井水检测出多项指标超标,村民的健康受到威胁。
多年来,村民们投诉、上访,但问题在“发展是硬道理”和地方政府对利税大户的庇护下,一直被拖延、敷衍。清湖县的主要财政收入,很大程度上就依赖于那几家排污企业。历任县领导对此的态度,多是“捂盖子”,或者搞一些治标不治本的表面工程。
转机似乎出现在高育良主政、祁同伟狠抓治理之后。省里出台了更严格的环保条例,强调“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在强大的政策压力下,清湖县新上任的县委书记(一位想有所作为的年轻干部)下定决心,要彻底整治清湖污染问题。他顶住压力,勒令沿湖几家重点排污企业停产整顿,要求它们必须安装最先进的污水处理设备,实现达标排放后才能复产。
这一下,捅了马蜂窝。
停产,意味着企业没有收入,但银行的贷款利息、工人的基本工资却不能不停。几家企业的老板叫苦不迭,暗中串联,试图通过各种关系向县里、市里施压。而更直接的影响,是那些依靠这些企业工作的工人。清湖县本身就业机会有限,这些工人大多来自周边乡镇,一家老小就指望着这份工资。企业突然停产,工人们顿时断了生计,人心惶惶。
起初,工人们还寄望于企业能尽快整改完成复产。但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整改工程进度缓慢(企业主有意拖延施压),复产似乎遥遥无期。工人们拿不到工资,养家糊口都成了问题,不满情绪日益累积。而与此同时,湖区村民看到县里终于动真格整治污染,欢欣鼓舞,组织起来日夜巡逻,防止企业偷偷复产,双方矛盾逐渐激化。
事件的导火索,是县环保局的一次突击检查。检查人员发现一家停产企业竟在深夜偷偷开工生产,污水直接排入暗管,汇入清湖。愤怒的村民闻讯赶来,堵住了厂门,与企业保安和少数留守工人发生了激烈口角,险些酿成肢体冲突。消息迅速传开,更多的失业工人和湖区村民从四面八方涌来,人数很快聚集起上千人。他们打着“要工作、要吃饭”和“要清水、要健康”的横幅,将县政府大门围得水泄不通。
清湖县的县委书记慌了神,一边调动所有警力到现场维持秩序,防止事态失控,一边火速向所属的地级市——林城市委市政府汇报。
消息传到林城市时,市委书记正在主持一个重要的经济项目协调会。听到秘书长低声汇报清湖县的情况,他的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清湖县的问题,他是知道的,甚至私下里也觉得新来的县委书记有些操之过急。但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首要任务是绝不能出事,尤其不能出群体性事件!
“立刻启动应急预案!”市委书记沉声下令,“告诉清湖县,第一,确保现场绝对不能发生流血冲突,警察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但必须坚决隔离对峙双方,控制事态范围!第二,我马上和市长、政法委书记赶过去!第三,立刻向省委办公厅、省政府办公厅值班室报告情况,记住,如实报告,但要注意措辞,强调我们正在积极、稳妥处置!”
林城市的报告,几乎是和清湖县现场的影像资料(由一些围观群众和自媒体拍下,迅速在本地社交网络传播)同步抵达省委、省政府的。
省委办公厅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值班秘书不敢怠慢,立刻按程序先将情况报告给了各自的秘书长,秘书长们则分别敲开了高育良和祁同伟办公室的门。
高育良当时正在审阅他那本《大道之行》书稿的最终清样,听到秘书急促的汇报,他放下手中的笔,接过情况简报,脸色凝重起来。他最担心的事情之一,就是基层矛盾处理不当,引发不稳定因素。这与他一直倡导的“和谐”理念背道而驰。
“告诉林城市委,一定要沉着冷静,坚持以对话化解矛盾,以协商解决问题。要理解工人兄弟的困难,也要体谅村民对健康环境的诉求。核心是做好群众工作,缓和对立情绪。我随时听取汇报。”高育良指示道,他的思路清晰地点明了“疏导”和“对话”的方向。
几乎在同一时间,祁同伟也接到了报告。他的反应则截然不同。他快步走到办公室墙上的大型电子屏幕前,手指飞快操作,调出了清湖县的电子地图、重点区域实时监控(县政府门口的摄像头画面已经接入)、以及当地警力部署情况。
“人数多少?核心诉求是什么?有没有发现组织者?现场有没有出现过激行为?林城市局和清湖县局的应对方案是什么?”他一连串的问题抛给正在电话那头汇报情况的省公安厅指挥中心主任,语气冷静而锐利,不带丝毫犹豫。
听完汇报后,祁同伟立刻下达指令:“第一,命令清湖县局,立即增派警力,扩大警戒范围,坚决将示威人群与县政府办公区域隔离,确保党政机关绝对安全,确保交通要道畅通!第二,启用无人机进行高空监控,密切掌握人群动态,重点识别和锁定带头闹事、煽动情绪的核心人员。第三,通知网信部门,立即启动舆情应急响应,严密监控网上相关言论,对谣言和不实信息迅速澄清、处置,防止舆论发酵。第四,命令林城市局预备队处于临战状态,随时准备增援。第五,将情况立即通报省信访局,让他们派工作组下去,配合当地政府做好接谈工作。”
他的指令清晰、果断,充满了铁腕色彩,核心是“控制事态、隔离风险、精准打击”。在他看来,这种群体性事件,首要任务是控制住,防止蔓延和升级。只有在确保秩序的前提下,才能谈解决问题。
放下电话,祁同伟盯着屏幕上县政府门口那黑压压的人群,眼神冰冷。清湖县的问题,他早有耳闻,也知道根源在于长期积累的环境污染与发展矛盾。但在他的治理逻辑里,这种矛盾应该在法律和制度的框架内逐步解决,而不是以这种聚众施压的方式爆发出来。这种行为,本身就是对秩序的一种挑战,必须首先予以压制。
他拿起内部电话,直接打给了高育良办公室。
“高书记,清湖县的情况您都知道了吧?”祁同伟的声音保持着对一把手的尊敬,但语气中的紧迫感显而易见。
“知道了,同伟同志。我已经指示林城市委,要耐心细致地做好群众工作,争取化解矛盾。”高育良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依然带着他特有的沉稳。
“高书记,群众工作要做,但当前的燃眉之急是控制局面。”祁同伟语气加重了几分,“上千人聚集,情绪激动,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我的意见是,必须首先展现坚决维护秩序的态度和力量。我已经命令公安方面采取了必要措施。建议省委立刻召开紧急会议,研究部署后续处置方案,统一口径。”
高育良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他听出了祁同伟话语中的强硬意味,也明白现场控制的重要性。但他更担心的是,过于强硬的姿态可能会进一步激化矛盾,与他自己一直提倡的“德治”理念相悖。
“同伟啊,控制局面是必要的,但要注意方式方法。我们的干部要走到群众中去,倾听他们的声音,解释政府的政策。硬碰硬,容易出问题啊。”高育良试图将自己的理念传递过去。
“高书记,我理解您的担忧。”祁同伟的语气不容置疑,“但非常之时,需用非常之法。秩序是底线。没有了秩序,一切都无从谈起。我已经安排了信访部门介入接谈。但现在,必须让所有人看到省委省政府维护稳定、维护法治的坚定决心!我建议的紧急会议……”
“好吧。”高育良打断了祁同伟,他意识到在具体应急处置上,很难说服这位掌控着强力部门的搭档,“通知在家的常委,半小时后,第三会议室开会。”
放下电话,高育良揉了揉太阳穴,感到一阵疲惫。清湖县的这场风波,就像一面镜子,瞬间照出了他和祁同伟在治理理念上的那道清晰裂痕。他追求的是根子上的和谐,是春风化雨;而祁同伟信奉的是立竿见影的秩序,是雷霆手段。
这场意外的考验,才刚刚开始。它不仅考验着清湖县、林城市的应急能力,更考验着汉东省最高决策层,在面对基层复杂矛盾时,将做出怎样的抉择。而这抉择,将深远地影响汉东未来的走向。高育良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陆续驶向省委大楼的车辆,心中笼罩着一层阴霾。他知道,半小时后的常委会,必将是一场激烈的交锋。而他,还没有完全准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