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的空气，像是被闻人语那三个问题抽成了真空。
郑国强脸上那和煦的笑容，如同被低温瞬间冻住的蜡像，每一丝肌肉都僵在了原处。
茶水的雾气，还在袅袅上升，却再也暖不热这骤然降至冰点的氛围。
他那双在商海里翻腾了几十年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闻人语。
如果说之前是审视，是掂量。
那么现在，就是毫不掩饰的，被冒犯后的阴冷。
他一辈子都在给别人画饼，设局，下套。
这是第一次，有人当着他的面，把他精心准备的餐盘连同上面的陷阱，一起掀了。
而且掀得这么干脆，这么不留情面。
“呵呵。”
一声干笑，从郑国强的喉咙深处挤了出来，像是生锈的齿轮在摩擦。
他缓缓地，收起了脸上所有的表情。
那张原本还带着几分长者慈祥的面孔，此刻只剩下岁月冲刷出的沟壑，和一种属于上位者的，不容置喙的威严。
“年轻人。”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两块石头在互相撞击，沉闷，且坚硬。
“太锋芒毕露，不是好事。”
他不再自称“我”，而是用了一种更具压迫感的姿态。
“你以为，拒绝了我，在这京城里，你还有路可走吗？”
威胁。
再没有任何伪装。
这就是郑国强的真面目，一头盘踞在自己领地里，不容许任何挑衅的雄狮。
闻人语却笑了。
她没有被这股气势压倒，反而缓缓地站起身。
她没有看郑国强，而是迈开脚步，走到了书房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是郑家精心打理的中式园林，亭台楼阁，假山流水，在夜色和灯光的映衬下，像一幅价值连城的古画。
这里是郑国强的王国。
他站在这里，俯瞰着自己一手打造的一切。
闻人语看着这片园林，背对着郑国强，声音却异常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书房里。
“郑会长，你搞错了一件事。”
“我来京城，不是为了削尖了脑袋，挤进谁的圈子。”
“我是来，建立我自己的生态。”
生态？
郑国强听到这两个字，先是一愣，随即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
“生态？好大的口气！”
他猛地一拍桌子，那套名贵的紫砂茶具都跟着跳了一下。
“你凭什么？就凭你那几家卖菜的超市吗？”
在他看来，这简直就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一个外来的，根基未稳的小丫头，在他这个地头蛇的面前，大言不惭地说要建立“生态”？
闻人语缓缓转过身。
她的身后，是郑家那片看似广阔，实则被高墙围起来的精致园林。
而她的脸上，带着一种郑国强从未见过的，近乎悲悯的神情。
那是一种来自更高维度，俯瞰着井底之蛙的眼神。
“就凭我知道，未来的商业，属于平台，而不是联盟。”
她的目光灼灼，像两颗在暗夜中被点燃的星辰。
“郑会长，你的‘联盟’，本质是什么？”
她不等郑国强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是封闭，是垄断，是把京城这块蛋糕，用最野蛮的方式瓜分干净。然后你们这些所谓的‘创始成员’，躺在各自的领地里，舒舒服服地吸食利润。”
“联盟的本质，是瓜分存量。”
“而平台的本质，是创造增量。”
郑国强眉头紧锁，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闻人语走回书桌前，但没有坐下，而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用一种最通俗，也最残忍的方式，为他揭示了两个时代的差距。
“我打个比方吧。”
“你的联盟，是强行把所有想在京城做生意的人，都绑上你郑家的战车。谁不听话，谁想自己造车，你就把它碾碎。”
“上了你这辆车的人，吃什么，喝什么，往哪儿走，都得听你的。利润的大头，自然也归你这个车主。”
“听起来很威风，对不对？”
郑国强的脸色，愈发阴沉。
因为闻人语说的，就是他心里想的。
“但是。”
闻人语话锋一转，眼中闪烁着一种名为“未来”的光芒。
“我的平台，不做战车。”
“我要做的，是在京城，修一条四通八达，畅通无阻的高速公路。”
“任何车，不管是你郑家的豪华轿车，还是街边卖馄饨的三轮车，只要符合交通规则，都可以上来跑。”
“我不会规定你必须跑多快，也不会规定你必须去哪里。”
“我只会为你提供最平整的路面，最清晰的路标，最及时的路况信息，让你用最快的速度，最低的成本，到达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她伸出一根手指。
“而我，只收取最基础的，一块钱的过路费。”
高速公路？
过路费？
郑国强彻底懵了。
他纵横商场半生，玩的是人脉，是资源，是黑白通吃的手段。
他完全无法理解闻人语口中这个，听起来像是在做慈善的商业模式。
“你……你这是做梦！”
他下意识地反驳。
“一块钱的过路费？你连修路的成本都收不回来！你图什么？”
“我图的，是这条路上，跑的每一辆车。”
闻人语的嘴角，勾起一抹自信到极致的微笑。
“我图的，是这条路上，每天产生的，海量的‘车流量’。”
“我图的，是每一辆车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喜欢在哪个服务区停留，这些你们看不见，也看不懂的‘数据’。”
“郑会长，你以为未来商业的核心是产品？是渠道？”
“不。”
她摇了摇头，像一个老师，在纠正一个犯了常识性错误的学生。
“未来商业的核心，是用户，是流量，是数据。”
“当我的这条‘高速公路’上，跑着全京城百分之八十的车时，这条路本身，就是最大的财富。路边的广告牌，服务区的便利店，甚至是你给车加的油，都将成为我这个平台生态里，源源不断的利润来源。”
“而你那个所谓的联盟，那辆看起来很威风的战车，到最后，也只不过是行驶在我这条高速公路上，普普通通的一辆车而已。”
“甚至，如果你不遵守我的交通规则，我随时可以让你，堵死在路上。”
轰隆！
这番话，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重磅炸弹，在郑国强那颗早已被传统商业思维固化的脑袋里，疯狂地爆炸！
他整个人，都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僵在了椅子上。
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阴沉，转为震惊，最后，变成了一种混杂着茫然与恐惧的苍白。
他败了。
不是败在资金上，不是败在人脉上。
而是败在了认知上。
他发现，自己引以为傲了一辈子的商业经验和权谋手段，在眼前这个年轻女人描绘的商业蓝图面前，就像是冷兵器时代的长矛大刀，对上了信息时代的巡航导弹。
这根本不是一个维度的战争。
这是一场来自未来的，彻彻底底的，降维打击。
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连对方话里那些“流量”、“数据”、“平台生态”的词，都理解得模模糊糊。
他第一次，在他最熟悉的领域里，感到了力不从心。
那是一种被时代，无情抛弃的恐慌。
书房里，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谈判，已经结束了。
从闻人语说出“平台”两个字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
闻人语知道，理念上的胜利，换来的将是现实里，毫无保留的疯狂打压。
但她不在乎。
她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失魂落魄的老人，最后，平静地开口。
“道不同，不相为谋。”
“郑会长，告辞。”
说完，她再也没有看郑国强一眼，转身，径直走向那扇厚重的紫檀木大门。
她伸出手，握住冰冷的门把手。
“吱呀——”
她拉开了门。
门外那个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的璀璨世界，连同无数道各怀鬼胎的视线，像一股热浪，瞬间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