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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的八月总裹着层黏腻的热,像浸了水的棉絮。单位宿舍的油漆味钻得人骨头缝都疼,我捏着手机在携程上划了半天,终于找到家自建房改的民宿,五十块一晚,地址在老城区的巷子里,离单位隔着三条街。

值完班已经八点半,天刚擦黑,巷子里的路灯忽明忽暗,把老房子的影子拉得歪歪扭扭,像趴在墙上的鬼。民宿的门脸很小,挂着块掉漆的木牌,写着“家常民宿”,字是红漆刷的,边缘糊成一团,像没干的血。

推开门,一股霉味混着香烛的甜腻气涌过来。前台坐着个大婶,穿件蓝布褂子,头发在脑后挽成个髻,插着根银簪子。她抬眼看我,眼珠有点浑浊,像蒙了层雾。“住店?”

“嗯,订了四楼的房。”我把身份证递过去,指尖碰到她的手,凉得像块冰。

她慢悠悠地登记,钢笔在纸上划得“沙沙”响,声音在空荡的厅里荡来荡去。“四楼不怕噶?”她突然抬头,眼睛盯着我,嘴角没动,像句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

云南方言里“不怕”常带点“没关系”的意思,我以为她是确认我不介意住四楼,摆摆手:“不怕。”

她没说话,继续低头写字。隔了几秒,笔尖停在纸上,墨点晕开个小圈。“四楼不怕噶?”她又问了一遍,这次声音压得低,像怕被谁听见。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问话不像确认,倒像提醒。巷子里的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得香烛的烟打了个旋,我看见神龛上摆着个瓷像,看不清是哪路神仙,香炉里的灰堆得老高,插着三炷香,烟笔直地往上飘,没风都不动。“二楼三楼没房了吗?”

“标间,订完了。”她头也不抬,钢笔在纸上戳出个洞,“就四楼有单间。”

我捏着衣角,指尖冒汗。本人性子偏内向,不爱跟人起争执,张了张嘴,没说出换地方的话。“那……四楼就四楼吧。”

她终于笑了笑,嘴角咧开个奇怪的弧度,露出颗金牙。“403,”她把钥匙递给我,铁钥匙串上挂着个红绳结,“我带你上去。”

楼梯在厅后面,窄得只能过一个人。没有声控灯,大婶也没开灯,我只好打开手机手电筒,光柱在墙上晃,照出层斑驳的墙皮,像块块剥落的皮屑。楼梯是水泥的,踩上去“咚咚”响,回声在楼道里撞来撞去,像有人跟在后面。

“慢点走,楼梯滑。”大婶在前面带路,蓝布褂子的下摆扫过台阶,没声。她的脚像没沾地,轻飘飘的。

到了四楼,手机光照见墙上的房号,401、402、403……门都是旧木门,漆掉得露出里面的木头,像老人皲裂的皮肤。403的门虚掩着,大婶推开门,一股更浓的霉味涌出来,混着点说不出的腥气。“到了。”

我往里瞅,房间很小,摆着张单人床,一个掉漆的电视柜,窗户关着,糊着层厚纸,看不清外面。“钥匙给你。”大婶把钥匙塞到我手里,红绳结蹭过我的手心,凉丝丝的,“晚上睡觉记得把门反锁。”

她转身要走,我突然想起什么:“大婶,楼道里怎么没灯啊?”

她停在楼梯口,背对着我,头发髻歪了歪。“灯?”她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四楼的灯,早就坏了。”说完,脚步“咚咚”往下走,没一会儿就没了声,好像凭空消失了。

我推开门进去,反手锁了门。手机光扫过房间,电视柜上摆着台老式彩电,屏幕边缘磕掉了块漆。奇怪的是,电视旁边立着面大镜子,跟电视并排对着床——也就是说,躺在床上,既能看见电视,又能照见自己,像有个人躺在对面盯着你。

我心里发毛,从浴室扯了条浴巾,把镜子遮得严严实实。刚放下手机,就发现充电线插不进去——插座没电。

这倒好,有理由换房了。我抓起钥匙下楼,厅里没人,神龛上的香烧得只剩个根,烟还在笔直地飘。“大婶?”

里屋传来响动,大婶端着个搪瓷碗出来,碗里是黑乎乎的东西,像熬糊的药。“咋了?”

“插座没电。”我尽量让语气平静,“能不能……换个房?”

她把碗往桌上一放,碗底在玻璃面上擦出刺耳的响。“不是没电,”她皱着眉,像看个不懂事的小孩,“要开开关。”

她跟着我上楼,脚步还是轻飘飘的。进了房间,她走到电视柜旁边,弯腰掀开一块松动的地板,露出个黑色的小开关,往上一扳,插座“咔”地响了一声,电视突然自己亮了。

屏幕上跳出个卡通片,画质模糊得像打了马赛克,一个歪脑袋的小人在里面跳来跳去,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咿咿呀呀的,像小孩哭。“电视就这样,通电就开。”大婶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没开关,要关就扳这个。”

我盯着电视里的歪脑袋小人,后颈的汗顺着脊椎往下滑。“知道了。”

她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把上,又回头看我,眼珠在昏暗中亮了亮。“不怕噶?”

这次我没应声,只是点了点头。她“吱呀”一声带上门,楼道里又没了声。

我把电视声音调小,歪脑袋小人还在跳,哼唧声像蚊子在耳边飞。累得够呛,只想赶紧洗澡睡觉。浴室很小,瓷砖上沾着层滑溜溜的东西,像没擦干净的肥皂沫。没有浴霸,只有个昏黄的灯泡,忽明忽暗。

洗完澡出来,想吹头发,摸遍了洗手台和柜子,没找到吹风机。“难道在抽屉里?”我走到电视柜前,拉开最上面的抽屉,里面只有些旧报纸,发黄发脆,一摸就掉渣。

第二个抽屉是空的。

第三个抽屉在电视机正下方,我伸手去拉,抽屉有点卡,使劲一拽,“咔”地开了。

一股檀香味混着焦糊味涌出来。我低头一看,手机光照见里面的东西——几根金属丝,弯弯曲曲的像细铁丝;几个五颜六色的塑料袋,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着什么;最显眼的是一截红蜡烛,烧了一半,烛身上用金色涂料写着“佛光普照”四个字,笔画歪歪扭扭的,“佛”字的右边被烧掉了,只剩下个“亻”,像个站着的人。

我的头皮“唰”地麻了,像有无数根针在扎。手一抖,手机掉在地上,光柱朝上,照见天花板上有片深色的印子,像滩没擦干净的血。

“对不起对不起,冒犯了……”我语无伦次地道歉,手忙脚乱地推抽屉,手指被金属丝划了道口子,血珠渗出来,滴在蜡烛上,迅速被吸了进去,像被什么东西舔了。

抽屉“砰”地关上,电视里的卡通片突然变了调,歪脑袋小人不跳了,直挺挺地站着,脸对着镜头,嘴巴一张一合,像在说什么。咿咿呀呀的哼唧声变成了尖笑,“嘻嘻嘻”的,像指甲刮玻璃。

我捡起手机,手在抖,屏幕都按不准。点开音乐,翻出《强军战歌》,音量调到最大。“听吧新征程号角吹响……”激昂的歌声灌满房间,电视里的尖笑声被压下去了些。

我连放了三遍,心跳还是快得像要蹦出来。坐在床边,盯着紧闭的抽屉,总觉得里面有东西在动,塑料袋“窸窸窣窣”响,像有人在里面翻找。

突然,门“咔嗒”响了一声,像有人在外面拧钥匙。

我吓得蹦起来,抄起桌上的玻璃杯,屏住呼吸。楼道里没声,可那“咔嗒”声又来了,一次,两次……像有人在试探着开门。

“谁?”我的声音发飘,带着颤。

外面没应声,可拧钥匙的声音停了。过了几秒,传来“咚咚”的敲门声,很轻,像用指关节敲的。

我攥着玻璃杯,手心的汗把杯子弄得湿滑。《强军战歌》还在放,可歌声好像被什么东西吸走了,听起来闷闷的,像隔着层棉花。

敲门声又响了,这次更急,“咚咚咚”,像有人在外面跺脚。我突然想起大婶的话——“晚上睡觉记得把门反锁”。刚才关了门,没反锁!

我扑到门边,摸到反锁的旋钮,使劲一转,“咔”的一声,心里稍微踏实了点。

敲门声停了。

可紧接着,我听见门外传来“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像有人趴在门缝上呼吸,带着股潮湿的霉味,跟抽屉里的味道一模一样。手机光从门缝照出去,看见一双鞋,旧解放鞋,鞋帮上沾着泥,脚尖对着门,一动不动。

电视里的卡通片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屏幕黑沉沉的,像块黑板。被浴巾遮住的镜子后面,突然传来“咚咚”的响,像有人在里面敲,一下,两下……浴巾被震得轻轻晃。

我盯着镜子,心脏撞得肋骨生疼。那面镜子是贴墙的,后面是实心的墙,怎么会有声音?

“嘻嘻嘻……”

尖笑声从镜子后面传出来,闷闷的,像隔着水。浴巾突然被一股力气掀开,露出镜子里的我——脸色惨白,眼睛瞪得溜圆,手里攥着个玻璃杯。可我的肩膀后面,好像多了个影子,歪着头,头发很长,垂下来遮住了脸,像电视里的歪脑袋小人。

我猛地回头,身后空荡荡的,只有床和电视柜。再看镜子,影子还在,那个歪脑袋的影子慢慢抬起头,露出张模糊的脸,没有眼睛,只有两个黑洞,正对着我笑。

“啊——!”我把玻璃杯砸过去,杯子在镜子上撞得粉碎,碎片溅得到处都是。镜子没碎,上面的影子晃了晃,像水波荡漾。

门外的喘气声停了,那双解放鞋不见了。我趁机冲到门口,拧开反锁的旋钮,拉开门就往外跑。楼道里还是黑的,手机光往前照,看见楼梯口站着个影子,蓝布褂子,银簪子在头发上闪着光。

“大婶!”我像抓住救命稻草,“里面……里面有东西!”

她没动,背对着我,头发髻歪得更厉害了。“我说了,四楼不怕噶……”她的声音变得尖细,像刚才的笑声,“你偏不信。”

她慢慢转过身,月光从楼道的窗子里照进来,我看见她的脸——根本不是大婶,是张纸糊的脸,眼睛的地方挖了两个洞,里面黑黢黢的,嘴角咧开个诡异的弧度,跟抽屉里的蜡烛一样,写着“佛光普照”,烧掉的“佛”字露着个“亻”,像个站着的人。

我转身就往楼上跑,四楼的尽头是扇窗,我拉开窗户就跳了下去。幸好是四楼,下面是堆柴火,我摔在上面,浑身疼得像散了架,可不敢停,连滚带爬地冲进巷子。

巷子里的路灯还在闪,我回头看那栋自建房,四楼的窗户黑沉沉的,403的灯亮了,昏黄的光里,好像有个歪脑袋的影子贴在玻璃上,正往下看。

我一路跑到单位,保安看见我浑身是土,手还在流血,吓了一跳。“小周?咋了这是?”

我话都说不囫囵,指着老城区的方向,半天挤出句:“民宿……四楼……”

第二天,我请了假,跟同事去那巷子找,可找了半天,根本没有什么“家常民宿”。巷子里的老人说,那地方去年着过场火,烧死了个开民宿的大婶,就住四楼,“听说她有个傻儿子,总爱躲在抽屉里玩,火着起来的时候,娘俩都没跑出来……”

同事指着墙角,那里有堆烧黑的木头,上面插着半截红蜡烛,烛身上的“佛光普照”只剩个“亻”,像个站着的人。

我再也没去过那条巷子。单位宿舍的油漆味散了之后,我搬了回去。可总在夜里听见“嘻嘻”的尖笑,手机充电的时候,屏幕会突然跳出那个歪脑袋的卡通片,咿咿呀呀地唱。

有次清理伤口,发现被金属丝划破的地方,结了个疤,像个“亻”字,跟蜡烛上烧掉的一样。

前几天刷携程,又看见那家“家常民宿”,图片上的大婶对着镜头笑,露出颗金牙,下面的评论只有一条,匿名的,写着:“四楼不怕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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