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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宿舍的吊扇转了三年,轴承早就磨得发响,像个喘不上气的老人。叶片搅动着闷热的空气,把周彤翻身的动静搅得格外清晰。我躺在上铺,听着下面床垫“咯吱咯吱”的呻吟,烦躁地踹了踹床板:“你能不能别晃了?再动我下去揍你。”

周彤没应声,只是翻了个身,床架“吱呀”一声,震得我枕头边的漫画书滑了下去。书脊磕在铁梯上,发出“咚”的闷响。窗外的月光透过铁栏杆照进来,在地板上投出格子,像口没盖的棺材,正正罩着我下铺的空位。

那是高二的夏天,热得人浑身发黏,连蚊子都懒得飞。我迷迷糊糊刚要睡着,突然觉得浑身一凉,像有人把冰碴子塞进了衣领。那股冷意顺着脊椎往下爬,激得我猛地睁开眼——可眼前不是熟悉的蚊帐顶,而是黑漆漆的夜空。

我竟然站在两栋宿舍中间的空地上。四周黑漆漆的,连路灯都没亮,只有女生宿舍六层楼的窗户透着点模糊的光,像浮在水里的鬼火。大夏天的夜里,风却凉得刺骨,顺着裤脚往上爬,冻得我牙齿打颤,上下牙“咯咯”碰在一起。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还穿着印着小熊的粉色睡衣,赤脚踩在水泥地上。脚底沾着点湿乎乎的东西,黏黏的,不是露水。我抬手摸了摸,指尖蹭到暗红色的黏液,凑近鼻尖一闻,一股铁锈味直冲脑门——是血。

“周彤?”我喊了一声,声音在空地里荡开,撞在宿舍楼的墙上,弹回来时变了调,尖细得像个女人在哭。风卷着这哭声绕着我转,像有人在耳边吹气。

没人应。我抬头往女生宿舍看,六层楼的窗户黑洞洞的,像许多双睁着的眼睛,正死死盯着我。突然,女生宿舍的大门“哐当”一声开了,铁链拖地的声响在寂静里格外刺耳。紧接着,一股暗红色的液体涌了出来,像洪水似的,顺着台阶往下流,没过我的脚踝。

那液体黏糊糊的,漫过脚背时带着温热的触感,像有人往我鞋里倒了杯血。我吓得腿都软了,转身想跑,却发现脚像被钉在了地上——血水里浮着些头发,黑色的,缠在我的脚趾缝里,越拽越紧。

更吓人的是,六层楼的窗户里,开始往下淌血。一道道的,像眼泪,顺着墙往下流,在地面汇成小水沟,往我脚边涌。有扇窗户没关严,血顺着窗沿滴下来,“滴答、滴答”,落在楼下的自行车棚上,像有人在敲鼓。

“救命!”我尖叫着,却发不出声音,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腥甜的铁锈味从嗓子眼里冒出来。就在这时,我看见二楼最西头的窗户开了道缝,里面伸出只手,惨白的,指甲缝里沾着点红,正对着我晃。那只手的手腕上,戴着个银色的细手链,链节在月光下闪了闪。

我猛地惊醒,浑身的汗把床单都浸透了,贴在背上像层湿纸。宿舍里的吊扇还在转,“呼嗒呼嗒”的,周彤的呼吸声均匀,应该是睡着了。我摸了摸自己的脚,干的,没有血,也没有水泥地的凉。可那股铁锈味还在鼻尖绕,挥之不去。

墙上的电子钟显示凌晨两点半,荧光绿的数字在黑暗里晃眼,像刚才窗户里淌的血。我盯着下铺的空位,月光把那里照得发白,空荡荡的床垫上,似乎有个浅浅的印子,像有人躺过。

我再也睡不着了,睁着眼到天亮。天快亮时,周彤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说:“你昨晚磨牙了,还说梦话,喊什么‘别拽我’……”

“我做了个噩梦。”第二天早读,我趴在桌上打盹,周彤戳了戳我的胳膊。她刚喝完豆浆,指尖沾着点甜腻的水渍,戳得我胳膊发痒。“你昨晚咋了?喊你好几声都没反应,还踢床板,我还以为你中邪了。”

我揉了揉眼睛,把梦里的事跟她说了。周彤手里的笔“啪嗒”掉在地上,滚到讲台边。她弯腰去捡时,我看见她的脖子后面起了层鸡皮疙瘩。“你……你梦见血从女生宿舍流出来?”

“嗯,”我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课本上的插画,“还有二楼最西头的窗户,开了道缝,伸出来一只手,戴着手链。”

周彤突然往旁边挪了挪,塑料椅子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她离我远了点,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要钻进桌子底下:“你知道吗?咱们这宿舍,以前好像死过人。就……就在你下铺那个位置。”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被铅块砸中了:“谁?”

“不知道,”周彤摇头,手指绞着校服袖口,“我妈送我来的时候,跟宿管阿姨聊天,听见阿姨说的。说好几年前了,一个女生死在宿舍里,好像是生病,后来这宿舍就总出怪事。”

那天之后,宿舍里真的开始不对劲。我的下铺原本是空着的,我总把叠好的校服、没吃完的零食堆在上面,像个杂物间。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早上醒来,那些杂物总会被摆得整整齐齐——校服挂在床尾的栏杆上,零食袋的开口都对着同一个方向,像有人帮我收拾过。

周彤说,她半夜醒来看见下铺的被子动了动,鼓出个人形,还听见有人叹气。“真的,”她抓着我的胳膊,指甲都快嵌进我肉里,“就在你昨晚说的那个时间,两点半左右,我看见被子在起伏,像有人在呼吸。”

我吓得赶紧把下铺的被子叠起来,塞进了衣柜最底层,压在冬天的厚毛衣下面。可第二天早上,那被子又铺在了下铺,叠得方方正正,枕头摆得端端正正,甚至连枕头上的褶皱都和我睡前一模一样,像在等谁躺上去。

更怪的是,我的毛巾总会无缘无故地湿掉。浅蓝色的毛巾挂在阳台的绳子上,早上出门时还干巴巴的,中午回来就往下滴水,拧开时能攥出半碗水。水是凉的,带着股土腥味,倒在地上会留下淡淡的红印子,像没洗干净的血。

我跟周彤说,她却看不见,举着毛巾对着太阳照:“哪有红印子?你看,干干净净的。林墨,你是不是最近学习太累,眼花了?”

她的手指划过毛巾表面,那里明明有块暗红色的斑,可被她一碰,就淡了点。我盯着那块斑,突然觉得它像个人的轮廓,小小的,蜷缩着。

有天晚上,我起夜去厕所。走廊里的声控灯坏了,黑黢黢的,只能摸着墙往前走。路过阳台时,月光把阳台照得发白,我看见下铺的窗户开着,风把碎花窗帘吹得飘起来,像个站着的人。

我走过去想关窗,脚刚踏上阳台的瓷砖,就看见窗台上放着个发卡。粉色的,上面镶着小钻,在月光下闪着冷光。不是我的,也不是周彤的——周彤从不戴这种亮晶晶的东西。

我拿起发卡,塑料的底座还带着点温度,像刚被人攥过。刚要转身,突然觉得背后一凉,像有人对着我的脖子吹了口气。那股冷意带着湿乎乎的气息,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人在呼气。

我猛地回头,看见下铺的床沿边,垂下来一缕头发。黑色的,很长,发尾有点卷,在月光下泛着光,轻轻扫过床垫。

“谁?”我声音发颤,手里的发卡掉在了地上,塑料珠子磕在瓷砖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像有人在走路。

没人应。风从窗户灌进来,吹得窗帘“哗啦”作响,那缕头发却纹丝不动,像被钉在了床沿上。我壮着胆子走过去,心脏“咚咚”地撞着肋骨,几乎要跳出来。

我掀开下铺的被子,里面空空的,只有叠好的床单。可刚才那缕头发明明垂在床沿上,我甚至能闻到头发上的香味,是茉莉味的洗发水,和学校超市卖的那款一模一样。

我捡起发卡,塞进口袋,手心的汗把塑料底座浸得发滑。回到床上,我裹紧被子,盯着下铺的方向,直到天亮。天快亮时,我听见下铺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有人在翻东西。

第二天,我把发卡拿给周彤看。她刚咬了口包子,看见发卡的瞬间,嘴里的肉包“噗”地掉在桌上,油汁溅到了校服上。“这……这是林学姐的发卡!”

“林学姐?”

“就是大我们两届的林薇学姐,”周彤的声音带着颤,手在发抖,连带着桌子都在晃,“她以前就住咱们这栋宿舍,二楼最西头,跟咱们一个位置!后来突然就不来上学了,听说……听说病死了。我见过她戴这个发卡,一模一样,上面的小钻缺了颗角,你看——”

她指着发卡右上角,那里果然有个小小的豁口。我捏着发卡的手突然一麻,像被电到了。

那天下午,我趁着周彤去上自习,翻了宿舍的储物柜。最里面的格子里积着层灰,我伸手一摸,碰到个硬壳本子。抽出来一看,是本日记,封面是粉色的,上面镶着小钻,和发卡上的一模一样,右上角也缺了颗钻。

日记的主人就是林薇。她的字迹很娟秀,带着点稚气,刚开始写的都是些少女心事——“今天的数学题好难,同桌借我抄了答案”“食堂的糖醋排骨很好吃”“体育课跑八百米,差点累死”。

可翻到后面,字迹开始潦草,墨水晕开了好几处,像是写的时候手在抖。“又流鼻血了,止不住,滴在了课本上,同桌看见后躲得远远的。”“牙龈也在流血,刷牙时满嘴都是红的,好吓人。”“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没什么大事,开了点维生素,可我觉得自己越来越没力气。”

她写,宿舍里的人都怕她,躲着她。“她们说我得了怪病,会传染,没人愿意跟我说话。昨晚发烧到39度,想找个人帮我倒杯水,她们都假装睡着了。”“宿管阿姨不让我用公共的水龙头,说我的血会弄脏水池,让我自己用矿泉水洗手。”

她写,她躺在宿舍里,浑身发冷。“下铺的风好大,窗户好像没关,总觉得有人在看我。想给家里打电话,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看着天花板,等着有人来救我。”“今天流了好多血,床单都染红了,我好怕。”

最后一篇日记的日期,是三年前的夏天,和我做噩梦的那天是同一个日子。字迹歪歪扭扭的,几乎要看不清:“我好冷,下铺的风好大,窗户没关,有人在看我吗?救救我。”

日记的最后,画着个小小的简笔画,是只手,戴着细手链,正对着窗外挥手。

我合上日记,眼泪掉了下来,砸在封面上,晕开了一小块墨迹。原来梦里的凉,是她躺在下铺时感受到的冷;梦里的血,是她七窍流出来的血;梦里伸出的手,是她在求救。

那天晚上,我把日记放在下铺的枕头边,又把发卡放在日记上,对着下铺说:“林薇学姐,我知道你在这里,你别怕,我会陪着你的。”我的声音在空荡的宿舍里回响,周彤去亲戚家了,今晚只有我一个人。

半夜,我被一阵轻微的动静吵醒。像是书页翻动的声音,“沙沙”的,很轻。我睁开眼,看见下铺的台灯亮着,橘黄色的光线下,一个女生坐在床沿上,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手里拿着那本日记,正低头看着。

她的头发很长,垂在肩膀上,发尾有点卷。侧脸很白,像纸一样,嘴唇却红得吓人,像刚喝过血。我吓得不敢动,眼睁睁看着她翻了翻日记,然后抬起头,对着我笑了笑。她的眼睛红红的,眼白里布满了血丝,可笑容却很温柔。

“谢谢你。”她开口,声音很轻,像风拂过树叶,带着点茉莉香。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她突然就消失了,台灯也灭了,下铺空荡荡的,只有日记和发卡还放在枕头边。月光重新铺满下铺,我看见床垫上有个浅浅的印子,比之前深了点。

第二天早上,我把日记和发卡收了起来,放在了衣柜最底层,压在我的毛衣下面。从那以后,宿舍里的怪事少了,下铺的被子再也没自己铺开过,我的毛巾也不再湿了。只是偶尔,我会在半夜听见下铺传来轻微的翻书声,像有人在看那本日记。

有次周彤半夜醒了,迷迷糊糊地说:“林墨,你听见没?好像有人在哼歌。”我侧耳一听,下铺果然传来细细的歌声,是首很老的童谣,温柔得像妈妈的摇篮曲。

高中毕业后,我再也没回过那个宿舍。直到三年后,我在一次校友会上遇到了大我几届的师姐陈琳,聊起高中的事,她突然问我:“你以前住哪个宿舍?”

“老校区的女生宿舍,二楼最西头南面。”我说。

陈琳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手里的玻璃杯“哐当”撞在桌腿上,水洒了一地。“你……你住那个宿舍?”

“怎么了?”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指尖攥紧了桌布。

“那个宿舍,以前有个女生死在里面,”陈琳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要贴到我耳边,“是我们那一届的林薇,她得了败血症,七窍流血死的,就死在你那个下铺。”

我愣住了,原来日记里写的都是真的。

“她死的时候,宿舍里没人,”陈琳继续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布上的花纹,“那天晚上下大雨,她给宿管阿姨打电话,哭着说自己快不行了,阿姨以为她装病逃晚自习,骂了她一顿就挂了。第二天早上,同学们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凉了,七窍都在流血,床单都染红了,血顺着床缝滴到地板上,结了层黑痂。”

“后来呢?”我问,嗓子干得发疼。

“后来学校把那个宿舍封了半年,再打开时,总有人说看见林薇的影子,说她总坐在下铺,对着窗户哭。”陈琳叹了口气,“我以前住她隔壁宿舍,半夜总听见她宿舍有翻书声,还有人在哭,细细的,像猫叫。有次我起夜,看见她窗户开着,有个白影子坐在床沿上,手里好像拿着本书……”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又站在两栋宿舍中间的空地上,可这次没有血,也没有黑漆漆的窗户。女生宿舍二楼最西头的窗户开着,林薇站在窗边,对着我笑,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头发很长,手里拿着那本粉色的日记。

“我要走了。”她开口,声音很轻,带着点释然,“谢谢你陪我,我终于能回家了。”

她手腕上的细手链在月光下闪了闪,然后渐渐变得透明。

我醒来时,窗外的阳光正好照进来,落在地板上,暖洋洋的。我起身走到窗边,突然想起什么,翻出高中时的相册。最后一页夹着张纸条,是毕业典礼那天发现的,塞在宿舍门把手上——用娟秀的字迹写着:“谢谢你,再见啦。”

后来,我再也没梦见过林薇,也没再遇到过怪事。可每次想起高中的那个宿舍,想起下铺的空位,想起那本日记和发卡,我总会觉得,林薇从来都不是一个吓人的鬼魂,她只是个孤独的女孩,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渴望有人能陪她一会儿。

现在,我偶尔还会回到老校区,站在宿舍楼下,看着二楼最西头的窗户。那里的窗帘换了新的,是浅蓝色的,风一吹,像个温柔的拥抱。我知道,林薇已经找到了回家的路,再也不会冷了。

只是每次路过学校超市,看到货架上那瓶茉莉味的洗发水,我总会买一瓶,放在书架上。风吹过的时候,仿佛还能听见那声轻轻的“谢谢你”,像夏日里最温柔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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