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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委会二楼的木地板在阴雨天总发出“咯吱”声,像有人趿着湿鞋在上面磨蹭。周明推开那扇掉漆木门时,一股焦糊味混着霉味扑面而来,呛得他猛地捂住鼻子。墙上的黑渍蜿蜒如蛇,在月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村支书说这是前年火灾留下的痕迹,但周明盯着那团黑雾般的印记,总觉得形状太规整,像有人用烧焦的手指在墙皮上反复画过什么。

“小周,真住这儿?”楼下厨房传来王姐的声音,她端着碗葱花面站在楼梯口,白瓷碗沿沾着辣椒油,手腕上的银镯子随着动作叮当作响。“李梅前阵在这儿住了半月,天天后半夜抱着被子敲我房门,说墙里有人哭。”她往周明身后瞥了眼,眉头皱成个疙瘩,“你看这墙,黑渍又深了些,跟活的似的。”

周明正用抹布擦窗台,闻言回头笑了笑,指尖却摸到窗台边缘有圈浅浅的凹陷,像是长期放着什么圆柱形的东西。边缘还粘着些黑色粉末,捻起来沙沙作响,凑近闻有股烟火气,像极了烧尽的纸灰。“王姐别吓我,我一个大男人,还能被墙里的影子吓着?”他嘴上逞强,心里却发紧——那凹陷的形状,像极了乡下小孩玩的布娃娃底座。

第一晚睡得确实安稳。乡下的夜静得能听见草叶抽芽,周明翻了个身,月光透过蒙着灰的玻璃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迷迷糊糊间,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看自己,睁眼时正对上墙上的黑渍——那团炭痕的轮廓似乎变了,原本模糊的线条现在能看出是个人形,手臂的位置正对着他的床头,指尖处的黑渍格外浓重,像滴落在墙上的血。

他猛地坐起来开灯,日光灯管“滋啦”响了两声才亮,惨白的光线把房间照得如同白昼。墙上的黑渍还是老样子,规规矩矩地趴在那里,可周明分明看见床单上有片深色的印记,形状像只瘦小的手掌,边缘还带着未干的潮气。他伸手按上去,布料冰凉,那片印记却像长在了床单上,怎么都擦不掉。

“别自己吓自己。”周明扯过被子盖住那片印记,心脏却跳得像擂鼓。直到天快亮时他才迷迷糊糊睡着,梦里总有人在耳边吹气,带着股烧焦的味道,像有人把烧红的木炭凑近他的脸。

第二周例会上,周明第一次见到李梅。那个戴黑框眼镜的姑娘总往他这边瞟,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散会时她特意绕到周明办公桌前,文件夹被捏得边缘发皱。“周明,你住那间房……没听见什么?”她的声音发颤,眼镜片后的眼睛里满是警惕,像只受惊的兔子。

“挺好的。”周明正往表格上盖章,笔尖顿了顿,“就是有点潮。”

李梅的喉结上下滚动着,突然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肉:“你没听见女人笑?像被掐住脖子似的,咯咯咯的……”她猛地松开手,像是被烫到一样缩回,“我住到第五天夜里,看见窗台上有个黑黢黢的东西,像个布娃娃,眼睛亮得吓人……”

“别说了。”周明打断她,后背突然泛起一阵凉意。他想起昨晚半夜确实听到过奇怪的动静,像有人用指甲刮玻璃,又像破了的风箱在抽气,当时以为是窗户没关紧。李梅的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还想说什么,村支书恰好喊她去拿文件,她这才攥着文件夹匆匆离开,走前又回头看了眼周明,眼神里带着说不清的恐惧。

午休时周明去问村支书,李梅说的布娃娃是怎么回事。老头正蹲在院子里编竹筐,听见这话手猛地一顿,竹条“啪”地断成两截。“别听小姑娘瞎念叨。”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眼神飘向二楼的窗户,“那间房以前是刘疯子住的,就是三年前烧死的那个……她男人跟着外乡女人跑了,她就抱着娃在屋里浇了煤油……”

周明的呼吸猛地一滞。他想起第一天来的时候,村支书指着窗外那条杂草丛生的路说:“这路平时没人走,就出殡时用。”当时他没在意,现在才后知后觉——那路的尽头,正是村西头的火葬场。而刘疯子和她的孩子,当年就是从这条路被抬去烧的。

那天晚上,周明特意绕到楼后看窗台。月光把玻璃照得透亮,他清楚地看到窗台上有个模糊的黑影,形状像个倒扣的玻璃杯。伸手摸上去,冰凉的石质窗台上有圈浅浅的圆印,和他第一天注意到的凹陷正好吻合。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圆印边缘沾着些暗红色的粉末,凑近闻有股铁锈味,像干涸的血。

子夜刚过,风突然刮起来。窗户被吹得“哐当”响,周明起身去关窗,手指刚碰到插销,就听见楼下传来女人的笑声。那笑声很尖,像生锈的剪刀在剪铁皮,顺着楼梯缝往上钻,在空荡的楼道里打着旋儿。他猛地缩回手,指尖的寒意顺着胳膊爬满全身,鸡皮疙瘩从后颈一直蔓延到脚踝。

这栋楼除了他,只有村支书住在一楼最东头,哪来的女人?笑声越来越近,似乎就在楼梯口,接着是拖沓的脚步声,一步一响,像是有人穿着湿透的棉鞋,在二楼走廊里慢慢走。周明死死盯着门缝,外面的光线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一道细长的黑影投在地板上,随着脚步声左右晃动,像条在地上蠕动的蛇。

他摸到枕头下的水果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腹抵在冰凉的刀刃上,竟感觉不到疼。这时笑声突然停在他门口,接着是指甲刮擦木门的声音,“沙沙沙”,像在画圈。周明的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他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一股血腥味——那声音越来越急,像是有人急着要钻进来,木屑簌簌地往下掉,在地板上积成小小的堆。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动静渐渐消失了。周明抱着刀坐了一夜,直到天蒙蒙亮才敢合眼。第二天他在楼梯口发现几道浅浅的划痕,像有人用指甲硬生生抠出来的,划痕里还沾着些黑色的纤维,像烧焦的布条。王姐来送早饭时看见,突然“哎呀”一声:“这不是刘疯子常穿的粗布衫上的线吗?她总爱用这种黑棉线缝衣服……”

周明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想起窗台上的圆印,突然明白那是什么——乡下老太太常说,枉死的人魂魄会守着生前最在意的东西。刘疯子的布娃娃,恐怕就一直放在那窗台上,日夜对着那条出殡的路。

周末回家,周明把这事跟他妈说了。老太太听完直拍大腿,从樟木箱底翻出个红布包,里面是块发黑的桃木片,边缘刻着模糊的符咒。“这是你太奶奶留下来的,挂在床头,能安神。”她往周明碗里夹了块排骨,眼神里带着担忧,“你昨晚半夜叫唤得厉害,手还不停地抓床单,像要抓什么东西似的。我进去看时,你眼睛瞪得溜圆,嘴里嘟囔着‘别过来’……”

周明愣住了。他完全不记得做过噩梦,可低头看自己的手背,确实有几道浅浅的抓痕,像是在睡梦中挠过什么粗糙的东西。他把桃木片揣在兜里,回村的路上总觉得有人跟着,后视镜里的路空旷无人,可那道视线却像针一样扎在背上。

班车经过村西头的火葬场时,周明无意间瞥到窗外,路边的土坡上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头发乱糟糟地贴在脸上,怀里抱着个黑乎乎的东西。车开近了他才看清,那女人的半边脸焦黑如炭,正对着车窗咧开嘴笑,露出黄黑的牙齿。周明吓得猛地低下头,再抬头时,女人已经不见了,只有坡上的野草在风中摇摇晃晃,像无数只挥舞的手。

那晚开始,房间里的怪事变本加厉。墙上的黑渍越来越深,仔细看能辨认出是个人形,肩膀处的炭痕每天都在往下淌,在墙根积成小小的黑堆,像没烧尽的纸灰。周明把桃木片挂在床头,夜里果然没再听到笑声,却开始做连续的梦——梦里他总在火场里跑,浓烟呛得他喘不过气,身后有个女人的声音在喊,“我的娃呢?你看见我的娃了吗?”

他在梦里拼命跑,却总被什么东西绊倒,低头一看,是满地烧焦的骨头,还有个烧得只剩半边的布娃娃,眼睛的位置嵌着两颗黑纽扣,正死死盯着他。有次他在梦里抓起布娃娃,却摸到娃娃肚子里有硬东西,掰开一看,是截小小的脚趾骨,上面还套着只银镯子,和他小时候戴过的那只一模一样。

“小周,你脸色怎么这么差?”王姐端着早饭上来时,见周明趴在桌上发抖,眼眶下的乌青重得像被人打了。“是不是又没睡好?”她把碗往桌上一放,粥碗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眼镜,“我跟你说,刘疯子的娃最爱戴银镯子,她男人走前给娃打的,说是能保平安……”

周明抬起头,眼底布满血丝。他刚从梦里惊醒,布娃娃的纽扣眼睛还在眼前晃。“王姐,”他声音沙哑,“刘疯子的娃……烧得很彻底吗?”

王姐往窗外看了看,压低声音说:“哪能啊,听当时救火的人说,在床底下找到半只小鞋,里面还有截烧焦的脚趾骨……那娃才三岁,可怜见的。”她顿了顿,往墙上的黑渍瞟了一眼,“李梅说,她住这儿的时候,总听见床底下有动静,像有小孩在哭,一掀床单就没声了。”

周明的心脏像被冰锥刺穿。他猛地掀开床单,床板下空空荡荡,只有些积灰,可凑近闻,却有股淡淡的奶腥味,混着焦糊味,钻进鼻腔时让人头皮发麻。他用手指抠了抠床板缝,指甲缝里沾了些暗红色的粉末,和窗台上的一模一样。

当晚,周明决定搬出去。他收拾行李时,发现墙角的炭渍里嵌着个硬东西,用刀挖出来一看,是颗烧焦的纽扣,黑得发亮,上面还沾着几根卷曲的线。就在这时,窗外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了路上。周明走到窗边,借着手机的光往下看——那条黑漆漆的路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小的身影,穿着烧焦的小衣服,正背对着他蹲在地上。

他的呼吸瞬间凝固了。那身影慢慢转过身,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两个黑洞,手里抱着个布娃娃,正是他梦里见过的那只。娃娃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像两颗浸在血里的煤球。周明的手机“啪”地掉在地上,屏幕摔得粉碎,在地上映出他惨白的脸。

突然,楼梯口又响起了拖沓的脚步声,女人的笑声穿透门板,尖得刺耳。周明猛地回头,只见墙上的人形黑渍活了过来,炭黑色的手臂从墙里伸出来,指甲缝里还沾着灰,直往他脖子这边抓。那只手的手腕处有圈明显的勒痕,像被什么东西烧过,和刘疯子当年被烧焦的手腕一模一样。

他抓起桃木片扔过去,桃木片碰到黑影的瞬间“滋啦”冒起白烟,黑影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缩回了墙里,墙上的炭渍却变得更浓,像浸透了血。周明连滚带爬地冲出房间,跑到楼梯口时,正撞见个穿蓝布衫的女人站在那里,半边脸焦黑如炭,手里捧着个布娃娃,娃娃的眼睛亮得惊人。

“你看见我的娃了吗?”她咧开嘴笑,烧焦的嘴唇裂开道口子,露出里面的红肉,“他说要找个新爸爸呢。”女人的另一只手突然指向周明的胸口,“你的镯子呢?我娃说,要戴一样的镯子才肯跟他走……”

周明吓得魂飞魄散,顺着楼梯扶手滑下去,膝盖磕在水泥地上,血瞬间渗了出来。他顾不上疼,连滚带爬地冲出村委会,跑到村口的大槐树下才敢回头——二楼第一间房的窗户亮着灯,窗台上坐着个小小的黑影,正朝他挥手。那黑影的手腕上,闪着银光。

他在村支书家借宿了一夜,天亮就收拾东西回了城。临走时,王姐塞给他个布包,说是在他房间墙角找到的。打开一看,是半块烧焦的儿童围兜,上面绣着个歪歪扭扭的“明”字。周明的手抖得厉害,这字迹他认得,是他小时候在幼儿园学绣的,后来围兜丢了,他妈找了好久都没找到。

后来听说,村委会把那间房封了,墙上刷了三层白灰,可阴雨天还是能闻到焦糊味。有次村支书上去检查,透过门缝看见里面有个穿蓝布衫的女人正坐在窗台上,怀里抱着个布娃娃,对着外面那条出殡的路笑,笑声顺着风飘得老远,村里的狗听见都直叫唤。

周明回城里后,再也没做过噩梦,只是偶尔在阴雨天闻到焦糊味,会突然浑身发冷。他把那半块围兜埋在了小区的花坛里,上面种了丛月季,可每次开花都是黑紫色的,像被烧焦过一样。

前阵子听乡下同事说,村委会那栋楼拆了,拆房时在二楼墙角挖出一具小孩的骸骨,怀里抱着个烧得只剩骨架的布娃娃,娃娃肚子里塞着块桃木片,上面刻着个模糊的“周”字。而骸骨的手腕上,戴着只小小的银镯子,镯子内侧刻着的“明”字,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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