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的天空是一种诡谲的橙褐色，稀薄的大气几乎撑不起一片像样的蔚蓝。小型勘察艇像一颗被用力掷出的石子，带着凄厉的呼啸，切开这层脆弱的气幕，剧烈地颤抖着。艇身与空气摩擦产生的高温，即便隔着隔热层，也让夏爱华感觉脸颊发烫。她双手死死攥着控制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瞳孔里倒映着下方急速放大的、无边无际的锈红色荒漠。巨大的奥林帕斯山在远处地平线上投下狰狞的阴影，水手峡谷像一道被巨神用指甲狠狠划开的伤疤，深不见底。
“高度三千。降落程序启动。注意，预计着陆点风速超出安全阈值百分之四十。”勘察艇自带的简易AI发出冰冷的提示。
沙暴。就在正前方，一道接天连地的黄色巨墙，正以一种缓慢却无可阻挡的姿态移动，吞噬着途经的一切。那是火星的愤怒，是能撕裂金属、磨碎岩石的自然之威。
没有退路。夏爱华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带着循环空气的金属味和自身紧张的汗味。她猛地将控制杆推向一侧，勘察艇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呻吟，倾斜着，试图寻找沙暴相对薄弱的边缘切入。
震动变得更加狂暴，仪器盘上的指示灯疯狂闪烁，警报声此起彼伏。舷窗外已是混沌一片，细密的沙砾如同无数根钢针，持续不断地撞击着艇身，发出暴雨击打铁皮屋顶般的密集噪音。能见度降至为零，只有翻滚的、令人窒息的赭红色。
“导航系统失效。惯性指引仪误差增大。”
她只能依靠直觉，依靠那几个小时前从神龙号“先知”那里恶补来的、半生不熟的手动驾驶技巧。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汗水浸湿了内里的衣物，粘腻而冰冷。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又仿佛只是瞬间，一阵剧烈的撞击传来，夏爱华整个人被安全带狠狠勒住，五脏六腑都错了位。勘察艇在巨大的惯性下向前滑行了很长一段距离，金属与火星地表摩擦，发出刺耳欲聋的尖鸣，最终，一切动静戛然而止。
寂静。只剩下沙暴仍在艇外呜咽，以及自己粗重得不像是自己的喘息声。
她解开安全带，活动了一下几乎僵硬的四肢。检查仪表：艇体多处受损，主发动机离线，想靠它离开火星已是痴人说梦。唯一的安慰是生命维持系统尚在运作，但氧气存量——她看了一眼那个触目惊心的数字——仅够维持十个小时。这还包括了舱外活动的消耗。
她必须行动，现在。
穿上厚重的舱外宇航服，感觉像套上了一层笨重的枷锁。检查氧气连接，确认通讯频道（虽然只有一片杂音），带上那个从神龙号零件中拼凑出来的、看起来寒酸无比的自制信号干扰器，还有一把多功能地质锤，以及仅剩的三支高能量营养剂。
气密闸门打开，火星的真实触感扑面而来。重力只有地球的三分之一多一点儿，脚步轻飘飘的，像是踩在蓬松的雪地上，但脚下却是坚硬而粗糙的沙砾。风依旧很大，即使隔着宇航服，也能感受到那股推动的力量。天空是浑浊的暗黄色，太阳只是一个模糊的、缺乏热度的亮斑。
她再次尝试连接父亲的信号。断断续续的嘶哑声，夹杂着电流的噪音，比在神龙号上接收到的更加微弱，仿佛随时会彻底消散。信号源定位在西南方向，大约……十五公里外。十五公里，在地球上或许不算什么，但在这里，在随时可能吞噬生命的沙暴余威中，在未知的敌人窥伺下，穿着笨重的宇航服徒步穿越，每一步都可能踏进流沙或隐藏的裂隙，这无异于一场豪赌。
没有时间犹豫。夏爱华调整了一下呼吸面罩，迈出了第一步。靴子陷入红色的尘埃，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但很快就被风带来的新沙尘模糊、覆盖。
路途比想象中更加艰难。重力异常让她步履蹒跚，体力消耗远超预期。地面时而坚硬如铁，时而松软得让她下陷至膝盖。她需要翻越起伏的沙丘，绕过嶙峋的、被风侵蚀成奇形怪状的岩山。宇航服内的温度调节系统似乎也有些跟不上，一会儿闷热难当，一会儿又寒意刺骨。
氧气存量百分比在头盔显示器上，以一个稳定而冷酷的速度递减。
走了大约五公里，就在她爬上一处高地，试图辨认前方路径时，视野边缘，一个矗立在沙丘之上的、约三米高的金属物体引起了她的注意。它有着流畅的银灰色外壳，顶端是一个缓慢旋转的多光谱传感器阵列，底座连接着可升降的武器平台——夏相亓布设的自动巡逻炮塔。
炮塔的传感器似乎捕捉到了她的移动，旋转速度陡然加快，发出轻微的嗡鸣，那黑洞洞的枪口开始调整方向，锁定了她所在的位置。
心脏骤停。夏爱华几乎能感觉到那无形的死亡射线已经落在自己身上。她猛地扑倒在地，滚入旁边一个浅洼地，激起一片红色的尘埃。
不能动，一动就会被精确锁定。但不动，氧气也在消耗，炮塔的扫描范围总会覆盖到这里。
她想起了那个自制的信号干扰器。一个用废弃电路板、几个电容电阻和从机器人身上拆下的微型信号发生器胡乱拼凑的东西，理论上是模拟特定频率的杂讯，干扰炮塔的敌我识别系统。理论而已。成功率？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颤抖着手，从工具包里拿出那个巴掌大、缠着乱七八糟电线的装置，按下了那个简陋的开关。指示灯微弱地闪了一下，几乎看不见。
她小心翼翼地，将干扰器举过洼地边缘，对着炮塔的方向。
炮塔的旋转停顿了一下，传感器阵列上的光芒闪烁不定，发出一种困惑似的、断断续续的“嘀嘀”声。枪口微微晃动，似乎失去了明确的目标。它扫描着干扰器发出的虚假信号区域，那里空无一物，但系统逻辑又受到了干扰，无法准确判定。
有效！但能持续多久？
夏爱华屏住呼吸，利用这个空隙，匍匐着，一点一点地向侧后方移动，远离炮塔的正面扫描扇区。每一寸移动都小心翼翼，生怕激起一点尘埃，引来那致命的攻击。
直到爬出近百米，躲到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她才敢稍微直起身子。回头望去，那炮塔似乎还在原地打转，像个迷失方向的蠢笨猎犬。
虚脱感袭来，不仅仅是体力，更是精神的高度紧绷。她靠在岩石上，大口喘着气，宇航服内的氧气浓度似乎又下降了一格。
继续前进。信号越来越微弱，有时甚至要停下来反复调整接收频率才能捕捉到一两个模糊的音节。父亲的声音，嘶哑，疲惫，偶尔夹杂着痛苦的闷哼，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折磨。这声音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驱散了她身体的疲惫和内心的恐惧。
又翻过两座布满尖锐碎石的山坡，在一片相对平坦的、似乎曾有过开采痕迹的区域边缘，信号突然变得清晰了一瞬——“……废弃……三号矿洞……坐标……”
话音未落，信号再次被强烈的干扰淹没。
矿洞！她极目远眺，在昏黄的光线下，看到不远处一座暗红色山体的底部，有一个不起眼的、黑黢黢的洞口，旁边似乎还散落着一些早已锈蚀报废的采矿机械残骸。
希望就在眼前！她加快脚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向那个洞口。
就在距离洞口还有不到两百米的时候，一阵与火星风声截然不同的、低沉而极具压迫感的轰鸣从天空传来。她猛地抬头，只见一架约四米高、通体呈现不祥的赤红色、线条狰狞流畅的人形机甲，正喷射着蓝色的离子流，缓缓降落在矿洞入口前方，恰好挡住了她的去路。
机甲的外形充满了力量与杀戮的美学，肩部的重型脉冲炮管闪烁着幽光，头部传感器是一只独眼般的猩红透镜，正冰冷地扫描着周围环境。它的胸口，有一个醒目的黑色喷漆标志——一个古代武将侧身持戟的剪影，下方是两个字：“吕布”。
代号“吕布”。夏相亓麾下，由顶尖杀戮AI控制的终极猎杀者。
夏爱华的心沉到了谷底。她下意识地缩回一块巨大的、风化的岩石后面，浑身冰凉。骗过自动炮塔已是侥幸，面对这个显然拥有更高智能和更强火力的杀戮机器，她手里的地质锤和那个破干扰器，简直像个笑话。
“吕布”似乎并未立刻发现她，它只是忠诚地守卫在矿洞入口，那只猩红的独眼缓缓移动，如同巡视领地的死神。
怎么办？氧气存量已经跌入红色警戒区，警告指示灯在头盔内部无声却刺眼地闪烁着。父亲近在咫尺，却被这尊杀神挡住。
硬闯是自杀。等待是等死。
她蜷缩在岩石后，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观察环境，矿洞入口狭窄，“吕布”的庞大机身无法进入，但它完全可以封锁入口。周围地形开阔，除了几块零散的岩石，几乎没有其他遮蔽物。
她的目光落在散落在地上的那些采矿机械残骸上，一个冒险的计划逐渐成型。或许……可以声东击西。
她小心翼翼地调整位置，移动到另一块距离矿洞入口更远、但靠近一堆废旧金属的岩石后。深吸一口即将耗尽的珍贵氧气，她用尽全力，将手中的地质锤猛地掷向那堆金属残骸！
哐当！铛啷啷——！
金属撞击的噪音在相对寂静的火星环境中显得格外刺耳。
“吕布”的猩红独眼瞬间锁定声音来源，肩部脉冲炮管迅速抬起，没有任何警告，一道刺目的蓝色光束呼啸而出！
轰！
那堆金属残骸被炸得四散飞溅，融化的铁水四处流淌，在原地留下一个焦黑的浅坑。
就是现在！夏爱华在“吕布”开火的同一瞬间，如同脱缰的野兔，从藏身的岩石后猛地窜出，将干扰器功率开到最大（虽然不知道对这顶级AI有无作用），用尽全身力气，以之字形路线扑向那个黑黢黢的矿洞入口！
风声、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心脏狂跳的声音充斥耳膜。她能感觉到背后那束冰冷的猩红目光已经重新锁定了他，能听到脉冲武器再次充能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嗡鸣！
快！再快一点！
距离洞口还有十米、五米、三米……
她甚至能感觉到背后空气因为能量聚集而产生的灼热感！
最后一扑！她几乎是滚进了矿洞的黑暗之中！
几乎在她身体没入黑暗的同一刹那，一道炽热的蓝色光束擦着洞口边缘掠过，将岩石融化、蒸发，留下一个灼热的红热缺口。
“吕布”发出一声被干扰后的、带着愤怒意味的电子杂音，它庞大的身躯试图靠近，但那狭窄的洞口确实限制了它的进入。它只能守在洞口，猩红的独眼死死盯着洞内的黑暗，武器系统处于随时激发的临战状态。
矿洞内一片漆黑，只有宇航服头盔上的照明灯射出一道微弱的光柱，在凹凸不平的岩壁上晃动。空气里弥漫着陈年尘埃和某种金属锈蚀的怪味。温度骤降，寒意透过宇航服渗透进来。
夏爱华靠在冰冷的洞壁上，惊魂未定，大口喘息着，每吸一口气，都伴随着氧气存量告急的刺耳警报声。她顾不上平复心跳，举起照明灯，向洞穴深处照去。
光线所及，看到了被随意丢弃的空营养剂包装，一些断裂的束缚带，还有地上几处已经变成暗褐色的、可疑的污渍。
她的心抽紧了。顺着污渍和拖曳的痕迹，光柱缓缓移动，最终，定格在洞穴最深处的一个角落。
一个人影蜷缩在那里。
他穿着破烂不堪的宇航服，上面布满烧灼和击打的痕迹，头盔面罩有多处裂纹，勉强维持着气密性。他的双手被反剪在身后，似乎被某种能量枷锁束缚着，双脚也戴着类似的镣铐。他低垂着头，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失去了所有生机。
但那身形，那侧脸的轮廓……
“爸……爸？”夏爱华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隔着通讯器传出，在这死寂的矿洞里显得异常清晰。
那个人影似乎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抬起了头。
头盔照明灯的光线，照亮了一张苍白、憔悴、布满污垢和干涸血痕的脸。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嘴唇因为干裂而翻起白皮。但那双眼睛，那双曾经充满智慧光芒，也曾因长期缺席家庭而带着愧疚的眼睛，此刻在看到她时，先是难以置信的茫然，随即，爆发出一种混杂着震惊、狂喜、以及更深沉痛苦的光芒。
“……爱……华？”夏侯平的声音嘶哑得几乎无法辨认，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你……你怎么……来了……”他试图移动，却牵动了身上的伤势，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真的是他。真的是父亲。
那一刻，所有的恐惧、疲惫、委屈，都化作了汹涌的泪水，瞬间模糊了夏爱华的视线。她不顾一切地冲过去，跪倒在父亲身边，想要抱住他，却被他身上那些冰冷的束缚装置挡住。
“我来救你了，爸爸……”她哽咽着，声音断断续续，“我来带你回家……”
她手忙脚乱地检查着那些能量枷锁，结构复杂，不是她手里的工具能轻易打开的。氧气警报声越来越急促，像死神的倒计时。
洞口外，“吕布”沉重的脚步声和武器系统运转的嗡鸣，如同催命符。
他们找到了彼此，但危机，远未结束。回家的路，依然被死亡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