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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皮火车摇摇晃晃,像个不情愿的老牛,慢吞吞地爬了七个小时。抵达小站时,已是日影西斜的黄昏。我拖着行李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口走。被烈日炙烤了一整天的青石板路,隔着运动鞋底都透着一股灼人的烫意。路旁高大的杨树叶子蔫头耷脑,蝉鸣却不知疲倦地嘶吼着,扰得人心烦意乱。这燥热,倒像是提前宣告了今夜将是一个难眠之夜。

奶奶就站在院子门口,身影被夕阳拉得细长。她穿着件洗得泛白的蓝布褂子,袖口处沾着几点陈旧的黑渍——大概是灶膛里蹭到的草木灰。瞧见我走近,她那双布满褶皱的手猛地攥住了我的手腕,干瘪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皮肉里:“晚月,听着,从今晚起,不管听见啥怪动静,都千万别往村东头跑,记住了没?”

“奶奶,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了。”我轻轻抽回手,指尖上还残留着她手心那种类似于老树皮的粗糙触感,“上个月您打电话,不是说家里的旧电视修好了嘛,怎么……”

“那电视早坏了!”她厉声打断我,浑浊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扫向我身后不远处的田埂,声音骤然压低,像怕惊扰了什么,“快进屋,灶上给你温着绿豆汤呢。”

院角那棵老槐树的阴影,比往年夏天似乎更加浓重了。我清晰地记得,小时候最爱做的恶作剧,就是踩着奶奶的肩膀,努力去够那最低的枝桠,摘下几朵雪白的槐花,塞进她那盘得整整齐齐的发髻里。如今,粗糙的树皮上裂开了一道狰狞的缝隙,像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又像一张咧开的嘴。一阵穿堂风吹过,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贴在斑驳的土墙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夜里十点刚过,我就听见院外传来一阵阵敲锣打鼓的声音。

下河村的夜晚总是格外寂静,哪怕是几声狗吠,也能传得老远。这会儿,那锣鼓声一下下撞在老旧的门框上,闷闷的,沉沉的,震得门楣上挂着的干辣椒串都跟着嗡嗡作响。奶奶紧紧攥着我的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肩膀里,她凑在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急促地说:“是守夜的……他们……他们又来喊魂了。”

“喊魂?”我有些不解。

“就是给那些横死在外头的人招魂。”奶奶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气息喷在我的耳垂上,冰凉潮湿,“往年都是在村西头那片荒废的老坟场办,今年……今年怎么摸到咱们村子边上来了……”

锣鼓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我偷偷扒着门缝往外瞧,只见两条摇摇晃晃的红绸带在漆黑的夜色里忽隐忽现,像是两条被鲜血浸泡过的赤练蛇。最前面的是村里的周瞎子,他手里举着一面破旧的铜锣,另一只手攥着根烧得半焦的桃树枝。他那张本就模糊不清的脸,在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照下,更像一团揉烂了的草纸。紧随其后的几个男人,抬着一口红漆的棺材——可下河村最近根本没有办丧事的人家啊!

“晚月,快!回屋去!把门栓好!”奶奶突然一把将我推进堂屋,她自己则踉跄着跪倒在堂屋门口的长条凳上,颤抖着手点燃了三炷香。袅袅的青烟里,她那张刻满岁月痕迹的脸显得愈发苍老,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含混不清:“列祖列宗在上,保佑我家晚月平安……”

就在这时,那锣鼓声和脚步声,却在门口戛然而止。

我死死盯着门闩,眼睁睁看着上面的铁锈,一点一点地剥落下来。门,自己缓缓地开了。

一股夹杂着浓郁腐叶和泥土腥气的冷风,呼地灌了进来,吹得供桌上奶奶摆放的祖宗牌位发出“噼里啪啦”的轻响。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惨淡月光,我看见一个穿着大红嫁衣的女人,静静地站在门槛之外。她的盖头是血红色的,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的并蒂莲图案,然而,那金线早已氧化发黑,像是干涸凝固的血渍。她的双脚悬在离地面约摸三寸的地方,并没有踩在地上——不,不是悬着,她的脚腕上,缠绕着一圈圈粗壮的、青灰色的麻绳,麻绳的另一头,深深地没入了漆黑的泥土里。

“阿……婆……”她的声音空洞而诡异,像是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我……我找到……替身了。”

奶奶手中的香,“啪”的一声,应声断裂。

我吓得魂飞魄散,掉头就想往里屋跑,却被一只有力的手猛地拽住了手腕。是奶奶!她的指甲深深陷入我的皮肉,疼得我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声音也变了调:“晚月!快!去……去床底下!”

床底下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弥漫着一股陈旧的霉味。我蜷缩在冰冷坚硬的床板下面,眼睁睁看着那个红衣女人一步一步地走了进来。她的盖头不知何时滑落了一角,露出一截青灰色的手腕,皮肤干瘪起皱,像放置了许久的陈皮。她的目光,准确无误地落在了供桌上那张我从小到大的全家福照片上,嘴角咧开一个极其诡异的弧度:“阿婆,您看……她的眼睛……真像我娘……”

奶奶突然双膝跪倒在红衣女人的面前,声音嘶哑地哀求道:“求求您……再宽限些时日……等晚月她考上大学,离开这里就好了……我把家里那块最好的风水宝地……都给您……”

“阿婆,您骗人……”红衣女人的指甲变得又尖又长,闪着寒光,“您明明答应过,等小兰她出嫁那天,就用她来换晚月的命……”

我脑中“轰”的一声,想起了去年冬天,奶奶接到的那个电话。电话那头,是住在邻村的张婶,她泣不成声地说,下河村二十年前失踪的那个叫小兰的女孩,她的遗骸,终于在村东头那棵老槐树的树洞里被找到了。当时奶奶握着电话,听筒紧紧地贴在耳边,我分明看见她那双总是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了骇人的精光。

“小兰她娘……她早就死了!”奶奶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起来,像一只濒临绝境的老母鸡在绝望地尖叫,“是您……是您一直缠着她不放!是她亲手把小兰推进了那口枯井里!是她为了给自己换一条活路——”

“住口!”红衣女人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猛地扬起了手。我看见一道黑影闪过,奶奶的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重重地撞在了身后的墙壁上,闷哼一声,软软地倒了下去。她的额头磕在了墙角的旧磨盘上,殷红的鲜血顺着磨盘上深刻的纹路缓缓淌下,宛如一条条扭曲的红色蚯蚓。

“晚月……快跑……”奶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我的方向伸出手,指尖上沾满了她自己的鲜血,“去……去村东头……挖……挖那棵老槐树……”

红衣女人的长发突然间疯狂地舞动起来,像无数条择人而噬的毒蛇。我连滚带爬地从床底下钻出来,撞翻了供桌,香炉里的香灰撒了我一身,刺得我眼睛生疼。我慌不择路地撞开堂屋的门,一股脑儿地冲进了沉沉的夜色里。身后,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脚步声,还有指甲刮过粗糙墙面发出的“刺啦——刺啦——”的声响,比这夏夜的蝉鸣更加尖锐,更加刺耳。

村东头的老槐树,在惨淡的月光下像一个蹲伏的庞然大物,巨大的树冠几乎遮蔽了半边天空。我气喘吁吁地跑到树下,摸出兜里的水果刀,对着树干拼命地刨挖起来。锋利的刀刃很快就被坚硬的树皮磨钝了,我的双手也被粗糙的树皮划得鲜血淋漓。就在这时,我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那是一截已经腐朽发黑的麻绳,上面还沾染着暗褐色的、早已干涸的血迹。

“晚月……”

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突兀地从树洞里传了出来。我浑身一僵,僵硬地回过头,看见奶奶正扶着粗糙的树干,慢慢地站直身体。她的额头上,依旧淌着鲜红的血,一双眼睛,却亮得有些吓人,像是两盏通红的灯笼:“快……快把绳子砍断!”

我几乎是凭借本能,挥起水果刀,狠狠地砍向那截麻绳。麻绳断裂的瞬间,树洞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嘶吼。紧接着,一只青灰色的、干瘦的手从树洞里猛地伸了出来,死死地抓住了奶奶的脚踝。奶奶却笑了,她的笑容里,带着一丝释然,也带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诡异:“小兰啊……当年是你自己说要替我家晚月挡煞的……现在……该是你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随着奶奶的话音落下,红衣女人的尖叫声陡然变得凄厉起来。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像一块被烈日曝晒许久的冰块,一点点地消融在夜色之中。老槐树的树皮“簌簌”地剥落下来,露出了里面隐藏着的一具小小的骸骨。骸骨的锁骨处,还挂着一枚小巧玲珑的银锁——那是我去年过生日的时候,特意给奶奶买的礼物,她当时高兴地戴在脖子上,嘴里还念叨着:“等我孙女考上了好大学,我就把它戴在我的孙媳妇脖子上。”

奶奶的身体,也随着红衣女人的消散而缓缓软倒下去。我急忙扑过去,抱住她,她的手,冰凉刺骨。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指了指我的口袋:“里……里面……有张纸条……”

那是一张已经微微泛黄的纸条,上面是奶奶那熟悉的、歪歪扭扭的字迹:“晚月吾孙女亲启:若你读到此信,便说明奶奶已经不在了。二十年前,邻村张婶贪图我家那块风水宝地,故意将疯癫的小兰推进枯井,并伪造了她意外身亡的假象。小兰含冤而死,怨气不散,立誓要找替身。我求了村里的先生,用我家晚月的生辰八字做引,与小兰立契,许她寻一替身便可转世。本想等晚月考上大学便为她解契,不想今日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晚月,记住,千万别回头,一直往前跑,跑得越远越好,永远别再回到这个地方。”

清冷的月光透过交错的枝桠,斑驳地洒落在奶奶那张安详的脸上。远处,隐隐约约又传来了断断续续的锣鼓声,还夹杂着几声模糊不清的唢呐吹奏。我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纸条,不顾一切地向前跑去,身后的哭喊声与锣鼓声仿佛被夜风撕扯得支离破碎。跑过村口那座古老的石拱桥时,我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老槐树的巨大树冠在夜风中剧烈摇晃,像一只择人而噬的巨手,而那茂密的枝桠间,似乎真的系着一抹刺眼的红色。

后来我才知道,下河村的那棵老槐树,在第二天就被雷电劈成了两半。人们在焦黑的树心之中,发现了一具早已化为白骨的女性骸骨,她的手腕上,还紧紧缠绕着半截早已腐烂不堪的麻绳。村里人都说,那是小兰的魂魄终于得到了解脱。

只有我知道,那个穿着大红嫁衣的女人,在她彻底消散前的最后一刻,曾经深深地望了我一眼。她那没有嘴唇的嘴一张一合,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地说了一句:“谢谢你……姐姐……”

现在,我正坐在大学宿舍的窗前,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已经微微褪色的纸条。窗外,皎洁的月光静静地洒落在校园的林荫道上,偶尔会传来几声夏夜蝉儿的鸣叫。只是,我总觉得,那蝉鸣声里,似乎夹杂着某种若有若无的、熟悉的锣鼓点。

一阵微风吹过,轻轻掀起了窗帘的一角。我猛地抬起头,恍惚间,看见宿舍楼对面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上,似乎系着一段红色的绸带,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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