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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马滩的朝阳,终于彻底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将万道金光洒向这片历经一夜惊魂与绝望煎熬的土地。光芒驱散了黑暗,也清晰地映照出了战场的满目疮痍,以及那支在最后关头如神兵天降的唐军援军。

来的并非李靖亲率的主力,而是由大将苏定方率领的一支五千人前锋精骑。他们按照李靖的总体战略部署,昼夜兼程,意图穿插至阴山侧翼,恰好途径野马滩外围,接到了“狂字营”派出的求救斥候,这才火速赶来。

苏定方一身明光铠,策马立于大军之前,望着眼前这片惨烈的战场,即便是他这等见惯了沙场血战的宿将,眉头也不由得紧紧锁起。尸横遍野,旌旗残破,焦黑的土地与凝固的暗红血迹交织,无声地诉说着昨日那场大战的残酷。而更让他心惊的,是那面依旧屹立在战场中央的“薛”字大旗下,围拢着的那一小撮伤痕累累、却依旧坚持挺立的“狂字营”残兵。

“苏将军!”赵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上前几步,声音沙哑地行礼,“末将赵虎,代‘狂字营’全体将士,谢过将军救命之恩!”

苏定方翻身下马,快步上前扶住几乎要站立不稳的赵虎,目光却急切地扫向那面大旗之下:“赵将军不必多礼!薛将军何在?伤势如何?”

赵虎虎目一红,侧身引路:“将军……将军在此,只是……伤势过重,已然昏迷!”

苏定方心头一沉,快步走到担架旁。当他看到担架上那个面色惨白如纸,气息微弱,浑身包裹着渗血绷带,昏迷中仍因剧痛而眉头紧锁的年轻身影时,饶是他心志如铁,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与痛惜涌上心头。

这就是那个在长安城中以“狂”闻名,在朝堂上搅动风云,在战场上更是创造出黑风峡、野马滩奇迹的少年将军?此刻的他,褪去了所有的锋芒与张扬,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医官!快!不惜一切代价,救治薛将军!”苏定方厉声喝道,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俯下身,仔细查看了薛斩的伤势,尤其是肩胛处那狰狞的箭创和肋下的凹陷,脸色愈发凝重。

随军的首席医官不敢怠慢,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解开绷带,仔细检查、清理、上药、重新包扎固定。整个过程,薛斩即使在昏迷中,身体也因剧烈的疼痛而微微痉挛,却始终没有发出一声呻吟,只是那紧咬的牙关和额头上不断渗出的冷汗,显示着他正承受着何等的痛苦。

“苏将军,”医官处理完毕,抹了把额头的汗,面色沉重地对苏定方低语,“薛将军失血过多,元气大伤,肩胛骨裂,肋骨亦有骨裂,内腑受震荡……万幸的是,箭簇无毒,也未伤及主要经脉和脏器。但……此番伤势,非短期所能痊愈,必须立刻寻一安全静谧之处,好生静养,辅以汤药调理,否则……恐留下病根,甚至危及性命啊!”

苏定方默默点头,看着薛斩那张年轻却写满坚毅与疲惫的脸庞,沉声道:“有劳医官悉心照料。传令下去,即刻安排人手,护送薛将军及‘狂字营’所有重伤员,前往后方代州城医治!要快!”

“是!”

命令迅速被执行。一队队苏定方带来的生力军士兵,小心翼翼地抬起包括薛斩在内的所有重伤员,开始有序地向东南方向转移。轻伤员则相互搀扶,跟在后面。每一个经过那面“薛”字大旗的“狂字营”士兵,都会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向着担架上昏迷的主帅,投去深深的一瞥,那目光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更蕴含着无尽的崇敬与誓死追随的坚定。

石柱和几名伤势较轻的亲卫,坚持要亲自护送薛斩的担架。赵虎则留下来,与苏定方一起处理善后事宜。

“苏将军,阿史那社尔部……”赵虎看向突厥人退去的方向,心有余悸。

苏定方摆了摆手,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西北方阴山的方向:“暂且不必管他。阿史那社尔生性谨慎多疑,经此一吓,又见我援军已至,短时间内绝不敢再轻易来犯。我军当前首要任务,是稳固战线,救治伤员,同时向大总管禀报军情。薛将军与‘狂字营’在此役中,已立下不世奇功!以三千疲惫之师,先破执失思力两万大军,再以空城疑兵之计,吓退阿史那社尔上万王庭精锐,此等战绩,足以彪炳史册,震动天下!”

他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赞叹,甚至有一丝钦佩。他自问,若易地而处,自己能否在那种绝境下,做出如此果决而大胆的决策,并且坚持到最后一刻?答案未必是肯定的。这个年轻的薛斩,其胆略、其智谋、其对军心的掌控,已然超出了寻常将领的范畴。

赵虎听闻苏定方如此高的评价,胸中亦是激荡不已,与有荣焉。但他很快冷静下来,开始与苏定方派来的将领一同,清点最终的伤亡数字,统计战果,收拢缴获,并派出斥候,严密监视阴山方向以及执失思力溃兵的动向。

当初步的战果统计出来时,连苏定方都再次被震撼了。

“‘狂字营’阵亡五百七十三人,重伤二百九十一人,余者人人带伤,几乎人人见血……”赵虎念着手中的竹简,声音低沉而悲痛,“阵斩突厥先锋大将阿史那杜尔(黑风峡)、击溃其部;于此野马滩,阵斩突厥兵将逾四千级,俘获近千,溃散逃亡者不计其数,执失思力重伤败走,其两万大军土崩瓦解……缴获战马、兵甲、旌旗、牛羊无数……”

三千对两万,打出近乎一比一的交换比,并最终导致敌方全军崩溃!这是何等辉煌,又何等惨烈的胜利!

苏定方沉默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郑重道:“此战详情,本将军会立刻以六百里加急,飞报长安,呈送陛下!薛将军与‘狂字营’之功,必将得到应有的封赏!”

他顿了顿,看向赵虎,语气缓和了些:“赵将军,你也受伤不轻,且先去包扎休息,此地交由我部接管。待薛将军伤势稍稳,你等还需代表‘狂字营’,向大总管详细禀报战况。”

“末将遵命!”赵虎抱拳领命,他也确实到了极限,全凭一股意志在支撑。

随着苏定方大军的接管,野马滩战场开始了有条不紊的清理工作。阵亡唐军将士的遗体被小心收敛,登记造册,准备择地安葬;突厥人的尸体则被集中处理。缴获的物资被清点入库。一面面残破的突厥旗帜被收集起来,这些都是未来向朝廷报功的凭证。

而就在苏定方的捷报以最快速度飞驰向长安的同时,另一股无形的暗流,也正以另一种方式,向着那座巍巍帝京涌动。

……

长安,太极宫,两仪殿。

李世民端坐在御案之后,眉头微蹙,正听着户部尚书戴胄禀报北伐大军的粮草转运事宜。殿内熏香袅袅,气氛却略显凝重。北伐已进行数月,虽前期有小胜,但主力与颉利可汗尚未进行决定性会战,每日消耗的粮草辎重都是一个天文数字,对国库和后勤是极大的考验。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清晰的脚步声,打破了殿内的宁静。一名内侍手捧一枚插着三根羽毛,代表着最高级别军情急报的铜管,几乎是踉跄着冲入殿内,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因为激动和长途奔驰的疲惫而尖锐变形:

“报——陛下!朔北六百里加急!靖北大总管李靖麾下,苏定方将军呈报:野马滩大捷!狂字营大捷!”

“什么?!”

“野马滩大捷?”

“狂字营?”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声。原本端坐的诸位大臣,包括房玄龄、长孙无忌等,都不由得坐直了身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那枚铜管上。

李世民眼中精光一闪,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急切,但他很快控制住情绪,沉声道:“念!”

“是!”内侍颤抖着双手,打开铜管,取出里面的绢布捷报,深吸一口气,高声朗读起来:

“臣苏定方顿首谨奏:臣部奉命前出,于朔州以北野马滩,遭遇激战之后‘狂字营’所部。查,游击将军薛斩,率‘狂字营’三千将士,于野马滩遭遇突厥先锋执失思力所部两万精锐围攻。薛将军临危不惧,指挥若定,激战竟日,身先士卒,亲手格杀突厥悍将数员,自身亦负创十余处,血染征袍,尤自死战不退!终激励全军,大破突厥,阵斩逾四千,俘获近千,执失思力身负重伤,仅率残部狼狈北窜,其两万大军,一朝尽丧!”

内侍的声音越来越高亢,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而殿内群臣,早已是鸦雀无声,人人脸上都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三千破两万?!阵斩四千,俘获近千?!击溃突厥先锋主力,主将重伤而逃?!这……这简直是神话般的战绩!

然而,捷报还未读完。

“是夜,突厥王庭叶护阿史那社尔,率上万精锐骑兵驰援而至。时‘狂字营’血战方歇,伤亡过半,箭尽粮绝,人困马乏,已是强弩之末。薛将军于重伤昏迷前夕,毅然定下空城疑兵之计,以残破之躯,坚立于‘薛’字旗下,震慑敌胆!臣适时率部赶至,阿史那社尔疑为我军诱敌之策,仓皇退走。野马滩之危遂解。此一战,‘狂字营’以寡敌众,以弱胜强,先后挫败突厥两大主力,扬我国威,震怖北虏,功莫大焉!然,所部伤亡亦极惨重,薛斩将军伤势尤重,昏迷不醒,已送代州救治。臣不敢专美,据实上奏,伏请陛下圣裁!”

捷报念毕,整个两仪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脑海中,都在回荡着捷报中那惊心动魄的描述——血战竟日,身负十余创,亲自格杀敌将!空城疑兵,以重伤之躯,独对上万敌军!三千将士,伤亡过半!这是何等的惨烈,何等的英勇,何等的忠贞!

“好!好!好一个薛斩!好一个‘狂字营’!”李世民猛地从御座上站起,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洪亮,震得殿宇嗡嗡作响。他脸上洋溢着难以抑制的兴奋与激动,甚至隐隐泛着红光,多日来因战事胶着而积压的阴霾,在这一刻仿佛被这巨大的捷报一扫而空!

“以三千新练之兵,破突厥两万精锐,斩将擎旗,溃敌先锋,更以残兵败退王庭援军!古之良将,莫过于此!薛卿真乃朕之霍去病也!”李世民来回踱步,情绪激昂,毫不吝啬地给出了最高的赞誉,“传朕旨意!擢升薛斩为云麾将军,封渭南县侯,食邑千户!赏金千斤,帛万匹!其部‘狂字营’,所有将士,抚恤、赏赐皆按最高规格,阵亡者加倍!另,命太医院即刻选派精干御医,携带宫中最好的伤药,火速前往代州,务必治好薛卿之伤!”

一连串厚重到令人咋舌的封赏,如同不要钱般从皇帝口中说出,显示着他内心是何等的狂喜与重视!云麾将军已是高阶武散官,渭南县侯更是实实在在的爵位,食邑千户!这份恩宠,在年轻一代将领中,堪称绝无仅有!

“陛下圣明!”房玄龄、长孙无忌等重臣率先反应过来,齐声躬身祝贺。他们虽然心中或许各有思量,但此刻面对如此大捷,面对皇帝毫不掩饰的欣喜,除了附和与赞美,别无选择。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得此良将,实乃大唐之福,社稷之幸!”

“薛将军勇冠三军,智勇双全,此战必令颉利胆寒!”

“天佑大唐,陛下洪福!”

一时间,两仪殿内歌功颂德之声不绝于耳,气氛热烈到了顶点。这场大捷,来得太是时候了,极大地提振了因战事拖延而有些低迷的朝野士气。

然而,在这片看似和谐热烈的气氛之下,某些人心中的波澜,却绝非喜悦。

魏王府,书房内。

“嘭!”一声脆响,一只上好的越窑青瓷茶杯被狠狠摔在地上,瞬间粉身碎骨。

李泰肥胖的身体因愤怒而微微颤抖,那张原本还算白净的圆脸,此刻涨成了猪肝色,细小的眼睛里闪烁着嫉恨交加的光芒,如同毒蛇的信子。

“薛斩!薛斩!又是这个薛斩!他怎么就没死在野马滩!三千破两万?他凭什么!凭什么!”李泰低吼着,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显得有些嘶哑扭曲,“云麾将军!渭南县侯!他才多大年纪?!父皇……父皇这是要把他捧到天上去吗?!”

他面前,站着几名心腹谋士,个个噤若寒蝉,低着头不敢说话。

“还有李承乾!”李泰猛地转向东宫方向,眼神更加怨毒,“他这个太子,位置倒是坐得稳!薛斩是他的人,立下如此大功,他在父皇心中的分量,必然更重!孤……孤难道就永远要被他压着一头吗?!”

一名胆子稍大的谋士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殿下息怒。薛斩此战,虽侥幸获胜,然其部伤亡惨重,自身亦重伤濒死,能否救回尚且两说。即便救回,如此重伤,恐也难复旧观,于殿下而言,未必是坏事……”

“未必是坏事?”李泰猛地转头,死死盯住那名谋士,冷笑道,“你可知道,他现在还没死!而且立下了泼天的大功!只要他活着回到长安,他就是万众瞩目的英雄!是父皇跟前的红人!他会更死心塌地地站在李承乾那边!到时候,孤还有什么机会?!”

他喘着粗气,在书房内焦躁地踱步:“不行!绝对不能让他这么风光下去!绝对不能让他治好伤,风风光光地回来!”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之色,压低了声音,对那名谋士道:“去,给孤联系崔琰他们……还有,想办法,给孤盯紧了太医院派往代州的御医!必要的时候……你明白该怎么做!”

那谋士身体一颤,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但看着李泰那不容置疑的凶狠眼神,最终还是艰难地点了点头:“是……殿下,小人……明白。”

与此同时,崔府密室。

烛火摇曳,映照着一张张神色阴沉的脸。博陵崔氏家主崔琰、范阳卢氏家主卢承庆、清河崔氏代表等几大关陇世家、山东士族的头面人物,再次齐聚一堂。与两仪殿的欢庆气氛截然相反,这里的气氛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野马滩大捷……呵呵,好一个野马滩大捷!”崔琰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语气中充满了冰冷的嘲讽与忌惮,“薛斩此子,已成气候矣。经此一战,他在军中的威望,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将再无人可以动摇。渭南县侯……哼,下一步,是不是要封国公了?”

卢承庆叹了口气,眉头紧锁:“此战之功,确实无可指摘。陛下如此厚赏,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此子与我等世家,向来不是一路人。他在军中的崛起,尤其是其背后隐隐有太子支持,对我等而言,绝非好事。”

“何止不是好事!”另一名世家代表语气激动,“他在长安就屡次三番与我等作对,如今立下如此大功,若等他伤愈归来,必然更加嚣张跋扈!届时,还有我等的话份吗?科举之事,他已经让寒门子弟看到了希望,若再让他掌握更大的权柄……”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但在场所有人都明白其中的含义——他们的特权,他们的地位,将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

“必须想办法遏制他。”崔琰的声音冰冷而决绝,“绝对不能让他在代州安心养伤,更不能让他如此风光地回到长安。”

“崔公的意思是?”

崔琰眼中寒光一闪:“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伤重不治……也是常有之事。不是吗?”

密室内的空气,瞬间变得更加寒冷。

“只是,陛下已派御医前往,苏定方也定然会严加保护,恐怕难以下手……”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崔琰淡淡道,“御医……也未必就都是忠心耿耿。代州城……也并非铁板一块。总有机会的。更何况,我们未必需要亲自出手……”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在座的众人,又补充了一句:“别忘了,想要他死的,可不止我们。那位魏王殿下,此刻恐怕比我们更着急。”

东宫,显德殿。

与魏王府的暴怒和崔府密室的阴冷不同,东宫之内,则是一片压抑着的激动与喜悦。

李承乾手中紧紧攥着一份抄录的捷报副本,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反复看着上面的每一个字,尤其是关于薛斩血战、重伤、昏迷的部分,他的心也随着文字的起伏而揪紧、震撼、痛惜,最终化为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与自豪。

“好!好!狂弟!你果然没有让孤失望!没有让大唐失望!”李承乾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甚至隐隐有泪光闪动。他忘不了薛斩出征前,在东宫紧握他的手,那句“狂弟放心,孤在长安,必为你稳住后方!”的承诺。如今,薛斩在前方以性命相搏,立下如此不世奇功,他由衷地感到与有荣焉!

“恭喜殿下,薛将军立此大功,殿下在陛下心中,在朝堂之上,分量必将更重!”一名东宫属官欣喜地说道。

李承乾点了点头,但兴奋过后,一丝忧虑浮上心头:“只是……狂弟伤势如此之重,实在令孤担忧。传孤令,将东宫库藏的那支三百年份的老山参,还有那盒西域进贡的雪莲玉蟾膏,立刻收拾好,随太医院御医一同送往代州!告诉御医,无论如何,一定要保住薛将军的性命!”

“是!殿下!”

“还有,”李承乾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给孤盯紧魏王府和崔家那边的动静!狂弟立下大功,有些人,怕是坐不住了。孤既然答应为他稳住后方,就绝不能让人在这个时候,暗中使什么绊子,尤其是……在狂弟养伤期间!”

“属下明白!”

卢国公府。

“哇哈哈哈!好小子!真他娘的是老子的好女婿!三千破两万!还把执失思力那老小子打得屁滚尿流!空城计?哈哈哈,有种!太有种了!”

程咬金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几乎要掀翻卢国公府的屋顶。他手里挥舞着一份捷报抄本,兴奋得在堂内走来走去,满脸的虬髯都因激动而根根抖动,红光满面。

“老子就知道!老子就没看错人!薛斩这小子,天生就是该吃打仗这碗饭的!比他娘的那些整天之乎者也的酸儒强一万倍!”

一旁的程处默也是激动得满脸通红,与有荣焉:“爹!薛兄弟真是太厉害了!我就知道他能行!”

“废话!老子的兄弟,能不行吗!”程咬金一巴掌拍在程处默的后背上,差点把他拍个趔趄,随即又想到薛斩的伤势,笑容收敛了一些,眼中闪过一丝担忧,“不过这小子,也太拼命了!身负十几处伤,血都快流干了吧……不行,老子得去看看!”

他说着就要往外走。

“爹!您等等!”程处默连忙拉住他,“陛下已经派了御医去了,您现在是卢国公,身负守备长安之责,怎能轻易离开?再说,苏定方将军也在那里,会照顾好薛兄弟的。”

程咬金停下脚步,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他娘的,说得也是!憋屈!”他转头看向程处默,“那你给老子记住了,等薛小子回来,你替老子好好看着他!让他赶紧把身子养好!老子还等着他回来,跟老子好好喝一顿庆功酒呢!”

“是!爹!”程处默用力点头。

而此刻,在后院闺阁之中,程如玉手中也捧着一份字迹娟秀的捷报抄本——这是她设法从兄长那里得来的。与父兄的兴奋激动不同,她看着绢布上那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字眼——“身负十余创”、“血染征袍”、“重伤昏迷”、“生死未卜”……她的心,就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晶莹的泪珠,如同断线的珍珠,无声地滑落她白皙的脸颊,滴落在绢布上,晕开一小团湿痕。

她仿佛看到了那个在长亭之外,拥她入怀,郑重承诺“等我回来”的少年将军,如何在尸山血海中浴血搏杀,如何一次次与死亡擦肩而过,最终浑身是血地倒在冰冷的土地上……

“薛斩……”她喃喃低语,声音哽咽,将那份抄本紧紧捂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远方那个人的心跳,“你一定要活着……你一定要好好的……我等你……你说过,要回来的……”

她走到窗边,望向北方,目光穿越重重宫阙,越过千山万水,充满了无尽的思念、担忧和祈盼。

……

代州城,临时征用的府邸(病房)。

薛斩感觉自己仿佛在无尽的黑暗和冰冷中漂浮了许久许久。剧痛如同附骨之疽,时刻啃噬着他的意识,时而将他拖入更深的黑暗,时而又让他感受到一丝模糊的光亮和外界的声音。

他好像听到了石柱带着哭腔的呼唤,听到了医官焦急的讨论,感受到了汤药灌入喉间的苦涩,也感受到了伤口被处理时那钻心的疼痛……

不知又过了多久,当他再一次挣扎着,试图从那片沉重的黑暗中挣脱时,一股更加清晰、更加温和的药力,似乎正在他体内缓缓化开,滋润着他干涸的经脉,抚慰着他剧痛的伤处。同时,一股精纯温和的暖流,正通过某种方式,缓缓渡入他的体内,引导着药力运行。

他费力地,一点点地撑开了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

模糊的光线刺入眼中,让他不适地眯了眯。视线逐渐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床榻顶棚。然后,他看到了守在床边,眼睛红肿,胡子拉碴,却在他睁眼的瞬间爆发出狂喜光芒的石柱。

“将军!将军您醒了!太好了!您终于醒了!”石柱的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抑制的激动。

薛斩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了一声极其干涩沙哑的音节:“水……”

“水!快!拿水来!”石柱连忙喊道。

一名亲卫立刻端来温水,小心翼翼地用勺子一点点喂给薛斩。

清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稍稍缓解了那火烧火燎的干渴。薛斩的意识也随着这口水,更加清醒了一些。他转动有些僵硬的脖颈,目光扫过房间。

除了石柱和亲卫,他还看到两名身着宫中御医服饰,气度沉稳的老者,正站在一旁,面带欣慰地看着他。其中一位御医的手,还轻轻搭在他的腕脉之上,显然,刚才那股引导药力的温和暖流,正是来自这位御医。

“薛将军,您总算醒了。”那位把脉的御医见他看来,微笑着开口道,“下官姓王,奉陛下之命,与张御医一同前来为将军诊治。将军伤势虽重,万幸根基深厚,意志顽强,如今既已苏醒,便算是闯过了最凶险的一关。接下来,只需好生静养,按时服药,假以时日,必可康复。”

陛下派来的御医?

薛斩心中一动,虚弱地点了点头,用眼神表达了谢意。他想开口询问战况,询问“狂字营”的弟兄们,但刚一用力,胸腔和肩胛处便传来一阵剧烈的钝痛,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额头瞬间渗出冷汗。

“将军不可妄动!”王御医连忙按住他,神色严肃,“您肩胛骨裂,肋骨亦有损伤,内腑受震,此刻最需静养,切忌情绪激动,亦不可多言耗神。外界诸事,自有苏定方将军与赵虎将军处理,您不必挂心。”

石柱也连忙道:“将军,您放心,一切都好!执失思力被打跑了,阿史那社尔也被吓退了,苏将军已经接管了防务,弟兄们……活下来的,都在好好养伤。陛下还下了旨意,重重封赏了您和‘狂字营’!”

听到“封赏”二字,薛斩眼中并无太多波澜,他只是看着石柱,用眼神传递着询问——伤亡……到底多少?

石柱跟随薛斩日久,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原本因为薛斩苏醒而带来的喜悦,瞬间黯淡了下去,他低下头,声音低沉地报出了那个沉痛的数字:“阵亡……五百七十三……重伤二百九十一……‘狂字营’,折损近半……”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亲耳听到这个确切的数字时,薛斩的心脏还是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一阵窒息般的剧痛蔓延开来。他闭上了眼睛,牙关紧咬,脸颊的肌肉微微抽搐。那些鲜活的面孔,那些与他一同操练,一同嬉笑怒骂,最终一同浴血奋战的兄弟,就这样永远留在了那片冰冷的荒原之上……

一将功成万骨枯!

这份用无数兄弟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捷报”与“封赏”,此刻在他心中,显得无比沉重。

良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眼中那抹悲恸已被深深埋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邃的坚定。他看向石柱,用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气音,一字一顿地道:

“记……下……他们……的……名字……一个……都不能……少……”

石柱重重点头,虎目含泪:“是!将军!他们的名字,一个都不会少!‘狂字营’会永远记得他们!”

王御医和张御医在一旁看着,心中亦是感慨万千。这位年轻的将军,醒来后第一关心的,不是自己的伤势,不是皇帝的封赏,而是那些战死的袍泽……此等性情,难怪能得士卒效死力。

就在这时,房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和赵虎刻意压低的声音:“石柱,将军醒了吗?苏将军前来探望。”

薛斩目光微动,示意石柱。

石柱连忙道:“苏将军,将军刚醒,请进。”

房门被轻轻推开,苏定方那挺拔的身影走了进来。他看到薛斩果然睁着眼睛,虽然虚弱,但眼神已然恢复了清明,脸上顿时露出了真诚的笑容:“薛将军!看到你醒来,苏某这颗心,总算可以放下大半了!”

薛斩挣扎着想动一下以示礼节,却被苏定方快步上前按住:“薛将军有伤在身,不必多礼!你如今可是我大唐的功臣,更是我苏定方佩服的英雄!野马滩一战,打得漂亮!打出了我大唐的军威!”

薛斩虚弱地笑了笑,声音低哑:“苏将军……过誉……若非……将军及时……援手……‘狂字营’……已不复……存在……”

“诶,话不能这么说。”苏定方正色道,“若非薛将军你以残兵布下疑阵,震慑住阿史那社尔,为我争取了时间,就算我赶到,恐怕也来不及了。此战首功,非你莫属!”

他顿了顿,又道:“陛下已下旨,擢升你为云麾将军,封渭南县侯!赏赐颇厚。圣旨和赏赐,待你伤势稍好,再行宣读颁下。薛将军,你如今可是陛下跟前的红人了,朝野瞩目啊!”

云麾将军?渭南县侯?

薛斩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这些封赏,在他看来,远不如那些战死兄弟的名字重要。

苏定方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对其评价更高了几分。宠辱不惊,心系士卒,此子未来,不可限量!

“薛将军,你如今首要任务,便是安心养伤。”苏定方语气郑重,“阴山决战在即,大总管那里,还需你这样的骁将效力!我已在代州加派人手护卫,两位御医也会留下悉心为你调理。盼你早日康复,再与我等并肩作战,直捣黄龙,擒杀颉利!”

听到“阴山决战”、“直捣黄龙”,薛斩的眼中,终于再次燃起了那熟悉的、令人心折的锐利光芒。尽管身体依旧虚弱不堪,但他的意志,却仿佛一柄经过血火淬炼,即将再次出鞘的利剑。

他缓缓地,却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

“好……一定……”

声音虽弱,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窗外,代州的天空,湛蓝如洗。但在这片宁静的天空之下,来自长安的暗流,来自战场的硝烟,却并未停歇。一场围绕着他的功勋、他的伤势、乃至他性命的新一轮博弈,才刚刚开始。而薛斩的传奇,也注定将在更多的血火、权谋与信念交织中,继续狂歌猛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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