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没了，天气开始逐渐变暖，松江上的冰块也逐步溶解，可是令人糟心的是，通往李县的道路却是泥泞不堪。
萧干他们带领的第一批府军精锐已经第一时间拿下了李县。
这个百年老县以前很难经历战火，又是隆武版图相对中间地段，所以各方面保存相对完好，即便前后经历两场战斗，县城各处相应设施还算完备，跟其他环州之地比起来，此处作为平叛的据点大营也算不差。
庄峤带着后队到来时，夜幕已经降临，整个城防布置全部由民卫军接手，此次作战主力安排，萧干全权负责指挥，庄峤负责情报汇集战略安排，红隼营并入斥候营，由皮旦带着少年营一个小组负责安全。
由于攻陷李县的过程很简单，所以民卫军和府军上下，其实并不太看重对手，即便他们换装了府军制式装备，在大多数府军眼里，他们也不过是换了武装的流民而已。
张五舞没来，可庄峤身边的安保却换了一个更加厉害的人手，金鸿覆着面甲一声不吭侍立在庄峤身后，双手抱胸持剑犹如一幢铁塔。
萧干过来带着庄峤进了大营，还不经意多看了金鸿一眼，毕竟这家伙以前的江湖身份大得吓人，现在甘于给庄峤当保镖，实在有些令人意外。
“将主，金兄与我有约定，三年内不离开民卫军，之后便还他自由！”庄峤笑呵呵解释一句，却没说约定内容，只让萧干有些狐疑。
“你来得正好，斥候已经发回了传讯，叛军现在将防线回缩到五十里外的桑林，距离定淮也不过一百八十里地。”萧干和庄峤进了大帐后，立即挂起了地图仔细研究起来。
“将主不用着急，我们且休整一天再做决定，现在慌的又不是我们。”庄峤研判完整个局势后笑眯眯解释一句，然后让少年营也扎营起来。
带着金鸿和少年营配置的亲卫游走在李县的大街小巷，宵禁状态下的县城非常安静，偶尔的点点灯火摇曳，显得格外清冷。
李县陷落前，那些叛军再次将这里洗劫了一回，以往他们救助了灾民，但是民卫军到来前，他们便立时转圜了身份，从保卫者变成了强盗，不但将李县的青壮抓走不少，更是将此处的物资搜刮得不剩多少。
根据抓住的少数俘虏得知，命令是由一个叫程俊的家伙下达的，叛军里都统称为军师的人！
还别说，这家伙确实有些让人难受，坚壁清野的策略，让庄峤的因地就粮计划破产，原本知道李县存粮丰富，所以才安排萧干第一时间突袭，结果程俊先出手转移走了钱粮，只留下一个空壳子让庄峤吃瘪。
庄峤看到一个小姑娘艰难地拖着一个口袋，往一个木板屋里艰难挪动，就忍不住上去想帮忙，结果那个小妞儿看到铁塔一般持剑的金鸿，吓得惊叫一声，丢下东西就跑，只让庄峤和金鸿相对无语。
眼看着那个小姑娘逃进了旁边的破木屋，庄峤给金鸿示意一下，只见大汉用脚尖一挑，就将这个口袋托起来。
庄峤好奇打开一看，里面全是些发霉的粮食，也有一口缺了半边的铁锅。
庄峤跟几个亲卫小子点点头，让他们重新从大营换些粮食过来，这才让金鸿托着那个口袋来到木屋前。
“有人吗？”庄峤试着出口询问，结果里面只有一个老头子的声音传出来。
“各位军爷，求求你们了，家里啥都没有了！我们真的没有粮食，粮食都被你们取走了！”木屋打开，是个拄着拐杖的头发雪白的老头，此刻正惊恐地看着庄峤身后的一队兵士，以为又是上门抢粮的。
“老人家，我们是平州的民卫军，不是李元虎的人！”庄峤赶紧表明了身份安抚老头。
老头眼看庄峤温和的表情不像作假，加上少年营的小子从大营拿来了粮食铁锅，也不禁放下了警惕。
“老人家，县里的人呢？”庄峤好奇地问，按理说李县人口再差也有两三万之众，现在却如同死城一般，就是叛军抓壮丁，也不至于把几万人全部弄走吧？
“都逃了，那些畜生临走时到处抓人，除了拿不动的东西，什么都抢！”老头子似乎对叛军的愤恨超过了以往县老爷的彭友。
庄峤一愣，虽然知道兵灾如梳蓖，可也没想到这些原本就是流民的普通平民，现在坑害起同阶层的民众，甚至比朝廷的兵痞更狠毒，直接把一个人丁兴旺之地变成死城。
果然，这是一个比烂的时代啊！本以为朝廷的官老爷高高在上不顾及民生，现在看来即便李元虎身为平民出身，对付这些人也如此阴狠。
“从明天开始，民卫军正式开启救济计划，老人家知道我们平州民卫军麽？”庄峤回头给郑林交代一句，转头又问起了老头子。
老头子有些迟钝，倒是刚才那个跑出来的小丫头，此刻走出来抬头望着庄峤扑闪着大眼睛问道，“你们就是杀了翠云山强盗的人？！我爹娘就是被他们害死的，我相信你们是好人。”
庄峤仔细一问才得知，原来李县以前也并不是真正太平，几年前还曾经发生过被翠云山强盗围困勒索的事情，小女孩的父母就是没来得及跑进城内被抓去山寨里折磨而死的那些人。
“放心吧，以后好好跟爷爷生活照顾他，如果没有吃的就来大营。”庄峤叮嘱了小姑娘一声过后，就带着人逛了一圈后回了大营。
萧干啃着馕饼喝着热汤，顺便给他递了一碗，边吃边问，“县城里的情况很糟糕，比我们预想的糟糕，原本还以为有粮食积累，现在我们后勤压力大了，真的要多等一天？”
庄峤原本计划着拖延时间，等到三州府军合流减少伤亡完成任务，但是这一趟巡查李县后才知道，这些叛军的恶毒程度远超想象，如果再按照先前的计划，估计剩下那四个县城就不会留下多少活人了！
虽说这个世道人命如草芥，所有人干起来坏事似乎都有些心安理得的模样，可庄峤自问做不到，他倒不是真的要慈悲为怀烂施仁义，实则是突破不了做人的底线！
“明天就按计划行事，不拖了，就算潭州永州捡了便宜我们也认，那些民众，能救多少算多少！”庄峤喝完热汤，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这就对了，我现在还真的有点怕你为了达到目的，要开始枉顾人命了！”萧干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声笑道，“不错，你还是我最初认识的庄峤！”
庄峤微微一愣，对啊，以前的自己，总是想着帮那些底层的人挣个活命的途径为先，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唯目标先的念头开始灌注在他大脑里，让他谋划时慢慢变得阴狠了些，幸好萧干这个玩笑般的提示，彻底让他醒悟过来。
看着萧干满意地擦着手返回自己的大帐，庄峤挥了挥手，示意当了大半天保镖的金鸿自己去休息。
结果这家伙默默走过来，吐出一句让庄峤有些愕然的话语，“我想我有点明白卫景他们为何愿意留在民卫军了！？”
等到金鸿也独自去帐篷里休息，郑林这才悄然来到了庄峤的大帐。
“参军，我们的人已经传来信息，现在是不是提前收网？”郑林的面色在油灯忽明忽暗的光芒照耀下有些阴森。
“还不是时候，先按计划把事情稳定下来。”庄峤仔细看了下郑林交给他的绝密信息，看完后就点着火焰化为灰烬，然后揉着眉头问了一句，“文泽，你说为何身为流民的李元虎，现在坑害起本来跟自己以前一样的普通人，反而更加狠毒？”
“参军，这就是权力啊！权力是可以改变一个人认知和性格的，此时此刻的李元虎，已经不是普通人，他成了王，就必然会使用王的手段方式，以前那些跟他一般的人，在他眼里自然就成了蝼蚁！”郑林淡淡地说出这句充满寒意的解释。
这道理很难吗？庄峤自然是知道的，只是没有想到，权力腐蚀人性的速度会这么迅速而已！
“什么狗屁的王，不过是一头退化成野兽的畜生而已。”庄峤一拳砸在茶几上，“老子此生定把这些畜生清理干净！”
“参军，依照我们以前的谋划，不是让他继续流窜，好清理出来更多的地盘麽？”郑林有些哑然，庄峤此刻似乎受了些什么刺激。
“你刚才那句话说得好，每一个不同的阶段，认知提升后，行为方式就会发生改变！”庄峤轻声说道，“现在我觉得让他继续流窜，带来的恶果更大，所以做出中途修正而已！隆武不能让这种人荼毒祸害了；原本我以为隆武朝廷对待百姓的方式就是荼毒，可现在对比起来，李元虎这种危害更大，文泽，修改计划吧！我们不能真不把人当人去做事！”
郑林沉默一下，终究还是拱手笑着应道，“参军有天仁之性，林只会开心跟对了主公，哪里有不依从之理？”
或许追随一个心慈手软的主公并不是最好的选择，因为这意味着他成功的成本会更高，但同样的，这样的人，会让自己手下做事做得更安心！
等到郑林离开，庄峤独自走出大帐，望着漆黑如墨的夜空有些叹息，这里的人啊，谁都不拿百姓当人看，本以为可以利用李元虎干些事情的根由，就是他的平民身份，会对同样的平民百姓稍微宽松些，结果这个家伙的狠毒，彻底打乱了庄峤和郑林的谋划！
如果有一天，自己也拿到了天下最大的权柄，还能做到初心不改么？慕东阳那个时刻在牢房里癫狂的嘲弄大笑，似乎已经隐然预见了某些结果麽？
正月十四，府军和民卫军开拔了，按照庄峤制订的战术计划，萧干将兵力分成五份，向着环绕定淮的四个卫星县城发动了攻击。
四个县城的急报如雪片纷至沓来，只让李元虎一伙人有些发懵。
“大王，平州府军发疯了，到处攻击我们的地盘啊，他们号称五万，属下等努力打听查证下，他们也不过两三万的模样，可是却分成数股力量攻击各个下属县城！”
听着手下斥候得到的军报，李元虎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萧干这混蛋欺人太甚，还真以为义军都是一群软蛋麽？
“出兵，给老子出兵，孤王要跟这个混账决一死战！”暴怒的李元虎准备孤注一掷跟萧干决战，却把身前的一众小弟吓了一跳。
“大王息怒，杀鸡焉用牛刀，末将请求出击，既然平州府军如此托大轻视我等，不给他们一个教训那咱们还能服众？”朱明富连忙站出来请求出兵。
“也罢，朱将军听令，本王拨付给你两万弟兄，定要击破萧干的嚣张气焰！”稍微冷静一下，李元虎从脖子上扯下印符出具调兵命令，此刻义军除了防御四个县城的一万多点，剩余的四万余众全部被他集体驻扎在定淮，就是以防万一。
要说李元虎最信任的，按照排名的话，估计朱明富排第一实至名归，汤大勇李全军等全然比不上，因而两万人交到朱明富身上，自然没有迟疑。
朱明富拿到了调兵手令就去了驻扎大营，立即召集起手下一帮子弟兄擂鼓聚将，义军虽然没有久历战阵，可也是一路跟环州府军打过不少仗，军心士气还是足够的，加上装备更新过后，自信心也远非先前可以比拟。
“大王既然信任我等，兄弟们也要奋力报效才是，大王也没有亏待过诸位兄弟，这定淮就是我们的老巢，如果保不住，大家今后的荣华富贵也就是个屁，所以老子丑话说在前头，别以为之前喝过民卫军的米汤，就会手下留情，老子如此这般都是为了活命，如果哪个掉链子，老朱手上的大刀片子可不认人，听清楚没有？”
直到听见诸位将官齐声应喝，朱明富才满意点了点头，随后点兵摇旗，浩浩荡荡拉扯着两万精锐，一路向着萧干的主力成山临时大营疾奔而去。
这一日的天空有些阴沉，好在之前连续的晴日里，道路上的泥泞状态减缓不少，行军速度上自然不缺，从定淮到成山的直线距离不过一百里，朱明富知道萧干的本事，自然也不敢拖大行事，连续行军三日，他便安排一路上的斥候开始纷纷加大力度查探，随后，惨烈的斥候战便在两军交战前先行展开了。
成山大营已经近在眼前，可对方似乎并不在乎直面的威胁，一点也没有摆开阵势厮杀的景象，反而像是诱导自己主动攻击一般，立时让朱明富迟疑不定，没有查明情况下，进退两难的大军只得囤留在龙江河口上焦急等待。
林春眯着眼，看着前面的叛军斥候不断喘着粗气，那个家伙虽然个子矮小，却是敏捷非凡，马儿也驾驭得灵活无比，自己这个小队跟他们六人狭路相逢后，二话不说就开始直接对接冲阵。
原本斥候作战是严禁进行这种行为的，因为每一个斥候单兵，都是军队里最珍贵的精锐，不能浪费在面对面冲阵的损失上；可是谁也没有料想双方的接触会如此突然呢？
成山临时大营前方就是山岭密布的所在，双方斥候交战，也根本就不会预知，再说双方都是六人小组，林春想也没有多想，趁着对方稍稍微愣神的间隙，就直接发动了进攻。
这一回，参军和将主竟然没有限制他们发挥，以震慑敌人为第一要务的作战要求，实在太对他们的胃口，所以少年营全体出动下，战果辉煌得让事后的萧干都惊讶万分。
少年营这些小子的年岁，明显没有对方大，可是对战技巧上，却有着更加高明的手段，马腹藏身躲避对方的突施冷箭后，叛军斥候的威胁厉马就降低了多半，只是一个马上对接过后，少年营的小子们就干掉了对方三人，只让剩下三名敌军斥候大惊，没料到这群小屁孩竟然如此厉害，几乎是兵不血刃就让他们伤亡过半了。
更可怕的是，这些小子身上的装备，全部都是那种轻便的鱼鳞细甲，这种玩意就是将军级别也不多见啊！可是这些混蛋每个人都是如此，刚才的对接下，少年营不是没有人中刀的；可惜一串火星子划过去后，人家屁事没有，反而自己这边瞬息就挂掉一半，这还打个屁啊！
“撤~！”领头的矮个斥候估计是个头领，眼见情势不妙，立即调转马头向着来路狂奔。
林春眯着眼，也飞速架起战马开始高速冲锋，双方越发接近，那个家伙估计自己不好脱身了，竟然将马刀也顺手扔出来，只被林春手上一个挽花便卸去了力道，他随后举手瞄准，对着那个家伙的马儿屁股就是一记手弩。
战马突然受袭，剧痛下腾跃而起，只将那个矮个头领生生从上面颠簸下来。
“抓起来回营交给参军！”林春吩咐一声，几个伙伴立马从网兜里掏出绳子，将这个家伙捆成粽子模样得胜回营。
先期的斥候战，经历时间并不长，也不过小半天时间，朱明富便感到压力倍增，因为义军这边的斥候伤亡惨重，甚至出现了整队无归的情况出现，只让他有些后背冒汗了！
自己将要面对的是支什么怪物军队麽？怎生如此可怕？
朱明富却不知，民卫军主动发起斥候战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侦查哨探，就是单纯的威慑而已，实际上，想要探查他们动向，根本用不上少年营这些杀才，单是萧十一这种府军斥候就足以应对。
皮旦站在最高的山岭上，口中吹响了只有红隼听得到的细微低频音波，而后从天空上传下来的鸣叫回应，被皮旦指挥着两个小子立即在地图上描绘方位。
庄峤坐镇的成山大营，此刻实际守备，连一千人都不到，成了名副其实的空城计，先前给叛军做出的一切假象，就是引定淮的主力精锐入彀而已。
伴随着皮旦派人紧急传送过来的信息，庄峤和郑林不断摆放旗帜，眼见朱明富真的被吓住迟疑，停留在龙河口时，庄峤和郑林二人面上，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阴冷笑容。
“通知将主，收网了，大鱼进网了！”庄峤一声令下，红隼营里另外一只小宝贝振翅向着龙河口上游高速飞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