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微将密报折好,递还给裴砚。她的手指稳稳地压在纸角,没有一丝颤抖。
裴砚接过,收进袖中。他看向她,目光平静,像是早已看透了风浪的来处。
“他们想翻旧账。”她说,“可这江山不是靠几车粮食就能动摇的。”
裴砚点头,转身召来内侍,命人即刻传工部尚书入宫。
半个时辰后,南郊荒地被划为碑林用地。工部领旨,调集工匠,三日之内,石料齐备,碑基落成。
第三日清晨,雾气未散。帝后二人步行出宫,身后只跟了几名近侍,无人奏乐,也无仪仗。
碑林占地十亩,九十九座石碑整齐排列。中央为首碑,高一丈二尺,青石打磨得光滑如镜。
沈知微站在碑前,看着空白的碑面。
裴砚从袖中取出一卷纸,是她昨夜亲手写下的铭文初稿:“庶女逆袭,以智谋定江山,以仁德服万民。”
他展开纸,递给身旁执笔的史官。
史官提笔蘸墨,一笔一划刻入碑石。字迹刚劲,不带花饰,却力透石背。
第一句落定,围观的百姓屏住了呼吸。
“沈后知微”,四个大字居于碑首。
人群中有老者低声念出声,声音发颤。
接着是那十六字铭文,一字一顿,刻进了石头,也刻进了所有人心里。
裴砚接过笔,在碑侧添了一行小字:“朕与卿共治天下廿载,风雨同舟,此碑为证。”
笔锋收尾时,他手腕微顿,墨点落在石上,像一颗凝住的泪。
沈知微没有说话,只是走近一步,指尖轻轻拂过“共治”二字。
她的手很轻,却像是压住了二十年的风霜雨雪。
四周寂静。风吹过碑林,石碑之间发出低沉的嗡鸣,像是回应。
裴砚转头看她。他的眼神不再有朝堂上的冷厉,也没有退位时的释然,只有一种沉到底的安宁。
“此生与你共治天下,是我最大幸事。”他说。
沈知微抬头望着碑文,嘴角慢慢扬起。她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只说:“愿此盛世,永续千秋。”
话音落下,风忽然大了些。吹动她的衣袖,也吹起了裴砚肩上的玄色披风。
他伸手将她拉近,揽入怀中。两人并肩立于碑前,影子被晨光拉长,投在九十九座石碑之上。
远处有孩童跑来,手里捧着一束野花,放在首碑脚下。
“我娘说,你是让女孩也能读书的人。”孩子仰头看着沈知微,眼睛亮亮的。
沈知微弯腰,接过花,点了点头。
孩子又问:“你会一直在这里吗?”
她没答,只是把花轻轻插进碑前的石缝里。
花茎细弱,花瓣泛黄,却挺直着头,迎着光。
裴砚低头看她。她站得很稳,像一棵扎进土里的树。
他知道她不会再往前走了。不是因为累了,而是因为她已经走到了该停的地方。
百姓陆续聚来。有人带来香烛,有人带来清水,洒在碑基四周。
一名盲眼老妇由孙子搀扶着,摸到首碑前,颤抖的手抚上石面。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读得很慢,却一个都没错。
“庶……女……逆……袭……”她念到这里,突然停住,眼泪滚了下来。
“原来真有人,能从泥里爬出来,还能把别人也拉上去。”
没人说话。只有风吹过碑林的声音,像是无数人在低语。
沈知微闭了闭眼。
她想起了及笄礼前夜。那一晚,她跪在冷地上,听见嫡母下令将她关进柴房。那时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活过来,还能站在这里,名字被刻进石头。
她更不知道,有一天,一个皇帝会亲笔写下“共治天下”四个字,承认她不是附属,不是装饰,而是与他并肩的人。
裴砚察觉她的沉默,握紧了她的手。
“怕了吗?”他问。
“不怕。”她说,“我只是在想,如果当初我没醒来,现在会是什么样。”
“没有如果。”他说,“你醒了,你就赢了。”
她笑了下,靠在他肩上。
太阳升得更高了。雾散了,碑林全貌显露出来。每一块石碑都刻着名字——有曾被流放的清官,有死于贪腐案的罪臣,有第一批女科举入仕的女子,也有在北境抗灾时殉职的粮官。
他们的名字都被记下了。不分贵贱,不论生死。
这是沈知微坚持的。她说,盛世不只是帝王写的,也是普通人撑起来的。
裴砚看着那些名字,忽然说:“你说,后人会怎么看我们?”
“不重要。”她说,“只要他们记得,这江山曾经清明过,就够了。”
他点头,不再多言。
这时,一名小太监快步走来,在裴砚耳边低语几句。
沈知微听清了两个字:“北境。”
裴砚眉头微动,却没有立刻回应。他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封密报,打开看了一眼,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撕成两半,扔进了碑前的香炉。
火苗蹿起,纸片迅速化为灰烬。
沈知微看着那团火,神色不动。
她知道那上面写了什么——押运官尸体在河底被发现,三批官粮失踪,幕后线索指向北狄细作与旧日权臣残党。
但她也知道,此刻不需要追查,也不需要发兵。
因为这里有碑林,有百姓的注视,有刻进石头的名字和话。
只要这些还在,哪怕有人想掀翻桌子,也得先问问这满城人心答不答应。
裴砚收回手,对小太监说:“传令下去,北境粮道重查,涉案者一律交刑部审理,不得擅自拘捕,不得株连家属。”
小太监领命而去。
沈知微看了他一眼。他回望,眼神坚定。
他们都不再年轻了。但只要他们站着,就没人敢轻易动摇这个局。
风再次穿过碑林,吹起她的裙角。她抬手按住发簪,白玉簪依旧干净,没有裂痕。
一名史官悄悄记下今日对话,准备录入《实录·帝后纪》。他写道:“风过碑林,如有回响,盖因人心不忘。”
日头正中,阳光照在首碑上。“沈后知微”四个字闪闪发亮。
沈知微仰头看着,忽然觉得有些恍惚。
她不是皇后了。也不是太后。她只是一个女人,走过漫长黑夜,终于走到了光里。
裴砚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走吧。”他说,“回去看看新帝的奏折。”
她点头,转身离开碑林。
身后,百姓自发跪下一片。有人高喊:“沈后仁德!”
孩童们围在碑前,齐声诵读那十六字铭文。
声音朗朗,传得很远。
沈知微没有回头。她的脚步很稳,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走到最后一级时,她忽然停下。
裴砚问:“怎么了?”
她望着宫城方向,轻声说:“我想去看看女塾。”
他笑了:“好。”
两人改道,朝东华门走去。
路上,一名老妇拦住他们,递上一双布鞋。
“我孙女上了女塾,识了字,给我写了第一封信。”老人哽咽,“这是我给她做的鞋,您能不能……替我交给学堂?”
沈知微接过鞋,点点头。
鞋底厚实,针脚细密,看得出花了心思。
她抱着鞋,继续前行。
阳光洒在她身上,暖得让人想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