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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雅的指尖还停在我胳膊上,指腹沾着昨晚剥芒果时没擦净的浅黄果渍——那不是一整块模糊的印子,是指甲缝里嵌着的细碎果肉屑,被晨露浸得软了,粘在我浅灰衬衫的棉纤维上。纤维是粗纹的,渍痕顺着纹路晕开一点,像颗刚从芒果核里剔出来的迷你琥珀,泛着淡金的透亮,连纤维的经纬都能透过那层浅黄看清。她刚才比划金秀惠踢腿的动作还没收回,小臂抬到与肩齐平的位置,手腕轻轻晃着,像还在回味那记利落的鞭腿,指关节微微蜷着,连指节上的小月牙都透着兴奋的粉。

她的眼睛亮得很,像盛了晨露的玻璃珠,瞳孔里映着竹窗漏进来的光斑,眼尾还带着点刚醒的淡红,笑起来时眼角会弯成小月牙,此刻虽没笑,却藏不住那股雀跃——连耳尖上的小绒毛都被晨光染得发亮,像镀了层细银,风从竹窗吹进来时,绒毛轻轻颤着,连带着她鬓边的碎发也扫过我的胳膊,软得像片芒果叶。她还无意识地用指尖蹭了蹭我的衬衫,棉纤维被蹭得微微起毛,那点浅黄果渍又晕开一点,像在纸上晕开的颜料,慢慢漫过一根纤维的纹路。

就在这时,一股冷香突然从身后飘来,像晨雾里刚从竹枕下钻出来的冷蛇,滑腻的身子先贴住我的后颈,凉得人猛地一缩,再顺着衣领往锁骨处爬。那味道绝不是肖雅惯用的椰香洗发水——她的香是暖的,混着昨晚晒过竹楼廊下的棉絮味,闻着像抱着晒热的竹枕;也不是青姑会女人身上的脂粉味——那种甜太冲,像集市上廉价的水果硬糖化在手里,还裹着股刺鼻的酒精气,闻久了发晕。

这冷香是老檀香混着潮湿的朽木味,檀香是沉水的老料,不是轻浮的香,是像东南亚古寺里埋在地下的旧木佛龛,挖出来时带着的那种陈香,朽木味是佛龛缝隙里积的潮汽,混着点泥土的腥气,吸进鼻腔时,胸口会莫名发闷,连呼吸都跟着沉了半分——不是憋得慌,是那股冷意顺着鼻腔往肺里钻,凉得人指尖都发麻。我甚至能辨出香里还掺了点极淡的脂粉,不是青姑会那种甜腻的,是像枯了的白梅,冷得发苦,贴在空气里,连竹楼里的晨光都像被染得暗了点。

我后背的肌肉瞬间绷紧,不是那种泛着酸的紧绷,是像被人用无形的钳子狠狠夹住——肩胛骨处的肌肉硬得能硌疼指尖,摸上去像块在橡胶林里冻了整夜的冷铁,连带着上臂的青筋都跟着突突跳,血管在皮肤下鼓出细弱的纹路,像红土地里刚冒头的藤蔓。这比刚才听见青姑会木屐“咔嗒”响时还要僵,那时是警惕,此刻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这味道我太熟了——是丽丽姐的香水。前两个月在勐腊的庆功宴上,她就喷着这同款,那天她穿了件炭黑色西装,羊毛面料挺括得能撑住手掌,领口别着枚银质徽章,雪茄的烟雾裹着香水味飘过来,混着宴会厅里水晶灯的暖光,只觉得贵气裹着锋芒;可现在,这香味却像条刚从湄公河冰水里捞出来的蛇,顺着我的脊椎一节节往上爬,每蹭过一道骨缝,就留下一片冰凉,连尾椎都跟着发紧,像被蛇信子扫过似的。

我没敢回头,手已经下意识地往腰间摸去——指尖先触到裹枪的黑布,那布是从退役军装上拆的,洗得发白发软,布纹里嵌着点琥珀色的橡胶树脂,也是前两个月在追毒贩时,被橡胶树汁溅到蹭上的,干了就嵌在纤维里,指甲抠上去会蹭出细碎的树脂屑,怎么都抠不干净。布底下是枪身的轮廓,隔着布料能摸到扳机护圈的弧度,那是杨杰磨了半个月的痕迹,连带着掌心都泛起熟悉的沉意时,就听见丽丽姐的声音贴在耳边响起。

那声音轻得像晨雾里飘着的鬼语,不是顺着空气传过来,是像冰粒似的砸在耳廓上,每个字都裹着冷意:“怎么,见了青姑会的姑娘,连我这个长辈都忘了打招呼?”尾音落时,还带着点似有若无的笑,却比直白的质问更让人发毛,像蛇吐信时的“嘶嘶”声,藏在冷香里。

她从竹楼廊下的阴影里走出来,步子轻得没半点声响。木屐的黑底踩在红土上,和青姑会那些人刻意踩出的“咔嗒”声完全不同——先是脚尖轻轻点地,力度轻得像芒果花瓣落在地上,红土连半点细屑都没掀起,再缓缓把脚跟落下,鞋底贴着土面蹭出极淡的印子,转眼就被晨风吹散的细土盖住。她整个人像团贴地的影子,移动时连晨光都绕着她走,廊柱的阴影还粘在她衣角,没被阳光掀开。

今天她没穿平时常穿的黑色西装,换了件暗红的和服,不是振袖那种下摆扫着地的宽大款式,是收腰的“访问着”——腰收得极细,用宽腰带勒出明显的弧度,衬得她原本就高挑的身材更像株瘦长的橡胶树。和服的暗红不是鲜亮的朱红,是像放了半年的芒果酱,红里透着点深褐,布料是哑光的丝绸,摸上去该是凉滑的,却因为颜色沉,显得沉甸甸的。

领口绣着圈黑色的藤花,不是整片绽放的样子,是碎碎的瓣尖,一片压着一片,像刚被风吹得蜷起来,每片瓣尖的边缘都用银线勾了细边——那银线不是抛光的亮,是蒙着层薄霜的冷幽幽,晨光扫过时,不刺眼,却像圈缠在脖子上的细链,看着就觉得喉咙发紧。腰间系着条黑色的织锦宽腰带,不是软塌塌贴在身上,是带着点硬度的,用手指一按该会弹回来,中间嵌着块暗红宝石——那红色不是透亮的,是像凝固了半个世纪的血,表面蒙着层薄灰,用指甲蹭一下,灰会掉下来,露出底下更深的红;腰带边缘缀着三颗小银铃,铃身是哑光的,没有半点反光,她走一步就“叮”地响一下,声音脆得像冰碴子砸在红土上,刺得耳朵发疼,和她身上那股沉冷的檀香完全不搭,像把甜腻的芒果糖和苦艾酒硬凑在一起,透着股说不出的别扭。

肖雅被这突然贴在耳边的声音吓得浑身一缩,像被晨露冻到的小芒果,猛地往我身后躲——后背紧紧贴着我的胳膊,肩膀还轻轻颤了颤,连带着鬓边的碎发都扫过我的手腕,软得发痒。她的小手飞快地攥住我的衣角,手指又细又小,攥着布料时指节都绷得泛了白,连指腹的纹路都因为用力而变浅。

那浅蓝的睡衣被她拽得起了深深的褶子——这睡衣是去年在仰光集市的棉麻摊子买的,当时她摸着布料说“软得像云朵”,洗了快十次,棉料早就软得贴皮肤,领口的罗纹边也松了,露出点浅粉的内衣边,此刻被她一拽,针脚处的线头都绷得笔直,像要被扯断似的。睡衣的下摆还沾着点昨晚的竹席印,浅淡的格子纹印在布料上,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

她慢慢抬头看丽丽姐,睫毛还在轻轻颤,像被风吹得摇晃的芒果叶尖,上面沾着的晨露还没干,晃的时候能看见细碎的光。眼神里带着点怯意,瞳孔微微缩着,却还是小声地问,声音软得像刚化的椰子糖:“丽丽姐,你怎么来了?刚才那些穿日本衣服的姐姐……是你带来的吗?”尾音落时还轻轻顿了顿,像怕问错了话。

丽丽姐的目光落在肖雅身上,像冷光扫过软糖,嘴角慢悠悠地勾了勾——那笑不是从眼里漫出来的,是只在嘴角动了动,左边高右边低,像用刀在脸上刻了道浅痕,连眼尾的细纹里都藏着冷,没半点暖意。她眼角那颗褐色的痣,被晨光映得有点暗,像蒙了层薄霜,看着比平时更显阴翳。

“是呀,”她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肖雅的头发,动作慢得像怕碰碎什么,指甲上涂着和和服同色的暗红甲油,边缘已经掉了点,露出半圈淡粉色的甲床,还沾着点细小红土粒,“知道你们要办婚礼,特意找了些会日本习俗的姑娘,给你们的婚礼添点花样。”

她说着,指尖还在肖雅的发梢上蹭了蹭,声音里带着点刻意的温柔:“你看她们穿的花魁装,朱红的振袖拖在地上,金线绣的仙鹤多亮,比咱们雷朵杂工穿的粗布衫好看多了吧?”

“不好看。”肖雅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却很坚定,像刚长熟的青芒果,硬得有底气。她往我怀里又缩了缩,下巴轻轻抵在我的胳膊上,力度轻得像羽毛,眼睛却死死盯着丽丽姐和服领口的藤花——那黑色的藤花瓣尖太尖,像蜷起来的小虫子,看着就吓人。

“我不喜欢日本的衣服,也不想加日本的习俗。”她的声音比刚才清楚了点,胸口还轻轻起伏着,显然是鼓足了勇气,“我是中国人,婚礼就该拜天地、敬高堂,穿红嫁衣——要中国人本本分分的那样,红得像过年的鞭炮,领口绣着大牡丹,针脚密得看不见线;还要戴凤冠,凤冠上的珍珠得是圆的,一动就‘叮铃’响,不是穿这种……这种怪怪的衣服。”

她说着,手指无意识地捏着我的衬衫衣角,指节泛白的地方连皮肤都皱了,呼吸也比平时快了点,胸口的睡衣随着呼吸轻轻鼓:“你看这领口的花,尖得像要扎人,看着就吓人。”

我心里猛地一紧,像被红土下的藤蔓缠紧了心口,连呼吸都滞了半分。丽丽姐平时看着总挂着笑,端着长辈的温和,可真发起火来,连老佛爷都要让三分——上次杂工误把橡胶树脂洒在她西装上,她没骂一句,只眼神冷了冷,那杂工第二天就没再出现在雷朵,听说连夜跑回了勐腊。我下意识地想开口圆场,话都到了嘴边:“小雅还小,就是小孩子脾气……”

可话音还没落地,丽丽姐先笑了。那笑声不是平时在庆功宴上的爽朗,是像碎玻璃碴子掉进竹席缝隙里,被手指反复蹭着摩擦的“咯咯”声,每一声都带着涩响,尖得扎耳朵。竹楼外原本还飘着虫鸣,是芒果树上的蝉在叫,这笑声一落,蝉鸣突然就停了,连晨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都弱了,整个院子静得能听见自己后颈的汗毛竖起来的轻响。

“哟,我们小雅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她的目光从肖雅发顶移开,像冷光扫过竹席,缓缓落在我脸上。那眼神不是泛着光的亮,是沉在湄公河底的冰,黑沉沉的,连眼尾的细纹里都裹着寒意,扫过我护着肖雅的胳膊时,还顿了顿,像在掂量我这动作里的分量。末了,才慢悠悠地问:“你呢?你也觉得不好?”

我握着肖雅的手紧了紧,指腹能感觉到她掌心的汗是凉的,细弱的手指还轻轻抠了抠我的掌心,像在求安慰。我往身后又护了护她,肘弯轻轻抵着她的肩膀,把她大半身子都挡在我影子里——她的肩膀很软,隔着薄薄的睡衣,能感觉到她微微发颤的弧度。

我深吸了口气,把喉咙里的发紧压下去,声音尽量放得平稳,却每一个字都咬得很实,像在红土上刻字:“丽丽姐,婚礼的习俗,还是按我们中国人的来好。”说到“中国人”时,我特意加重了语气,目光没躲闪,直直地迎着她的冷意,“拜天地、敬父母,是老祖宗传了几百年的规矩,刻在骨子里的,我们不能忘。”

顿了顿,我看着她和服领口那圈泛着冷光的银线藤花,又补了句,语气里的反感藏都藏不住:“至于日本的文化……我们小老百姓,消受不起。”“消受不起”四个字,我咬得更重,连舌尖都带着点发苦的硬气——我知道她听得懂,那些穿朱红振袖的花魁,哪是来给婚礼添喜的?是来示威的,是来告诉所有人,雷朵的规矩,得按她的来。

竹楼里的晨光从竹窗漏进来,落在丽丽姐的和服上,把黑色藤花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条蜷着的蛇。我能感觉到肖雅往我怀里又缩了缩,小手攥得更紧,连我的衬衫都被拽得发皱,可我没移开目光,死死盯着丽丽姐的眼睛,像在跟她摊牌——这婚礼的规矩,我不让步。

丽丽姐脸上的笑像被晨雾瞬间卷走的影子,连嘴角最后一点刻意的弧度都绷直了,眼尾的细纹里再也藏不住冷意,像结了层薄冰。她没说话,先往前走了两步——脚步轻得没声,像踩在晒干的芒果叶上,却每一步都让竹楼里的冷香往骨头里钻,混着檀香的朽木味更浓了,吸进鼻腔时,胸口像压了块冰。

腰间的银铃跟着响,不是一下一下的脆响,是走一步响两下,“叮叮”的,像冰粒撞在空瓷碗上,每声都贴着耳廓转一圈才散,听得人后颈的汗毛直竖,连指尖都有点发麻。那铃声像在数着步子,又像在敲着什么无形的节奏,把竹楼里的寂静敲得发脆。

“消受不起?”她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冷了八度,重复这四个字时,舌尖轻轻舔了舔下唇——不是女人的妩媚,是像蛇在试探猎物时的动作,眼神里的嘲讽快溢出来了,盯着我时像在看个不懂事的孩子,“在雷朵,还轮不到你们说‘消受不起’。”

她的语气硬得像橡胶林里的老树干,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我给你们什么,你们就得接着——不管是花魁,还是别的什么。”说这话时,她的手落在腰间的暗红宝石上,指尖轻轻摩挲着,指甲盖蹭过宝石表面的薄灰,留下一道浅痕——那痕迹像道细小的伤口,在暗红的宝石上格外扎眼,她却毫不在意,仿佛只是摸了块普通的石头。

顿了顿,她才像想起什么似的,语气松了点,却更像带着施舍:“不过,看在小雅的面子上,我今天不跟你争。”她侧身让开门口的位置,眼神扫过躲在我身后的肖雅,“走,进房间,我跟你们好好说说日本的婚礼习俗,说不定你们听了,就喜欢了。”最后“喜欢了”三个字,她说得慢悠悠的,像在给猎物下诱饵。

她没等我们点头,转身就往房间里走。暗红的和服下摆扫过竹席,流苏蹭出一道弯弯曲曲的痕——不是布料的软痕,是像稀释的血拖在上面,浅红的印子顺着竹席的纹路慢慢晕开,没一会儿就淡得快看不见了,却让人心里发紧,像那痕迹不是在竹席上,是在自己的心上。

肖雅的手攥得更紧了,掌心的汗把我的衬衫浸出一小块深色的印子,布料贴在腰上,凉得像块湿毛巾。她往我身边又靠了靠,声音带着点哭腔,小声问:“老公,丽丽姐怎么了?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的指尖轻轻抠了抠我的掌心,像在确认我还在身边:“上次老佛爷让我学打枪,我怕得手抖,她还帮我跟老佛爷说情,说‘小雅是姑娘家,不用学这些’,怎么现在连我的婚礼都要逼我?”

我抬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指尖能感觉到她手心里的汗是凉的,连指节都在轻轻发颤。我没敢说破丽丽姐的心思,只小声安慰:“没事,她可能只是想给咱们的婚礼多添点花样,没别的意思。”

可心里却像压了块刚从晨露里捞出来的湿红土,沉得发闷,连呼吸都觉得重——丽丽姐这哪里是“添花样”,分明是摊牌。她用“长辈”的身份裹着赤裸裸的控制欲,像张看不见的网往我们身上罩,潜台词明明白白:雷朵是我的地盘,这里的规矩我说了算,你们得听我的,别想着说“不”,更别想着反抗。

竹楼外的晨光还在亮,可房间里的空气却越来越冷,像有股寒气从丽丽姐的和服里渗出来,绕着我们的脚踝往上爬。

进了房间,丽丽姐径直走向墙角的竹椅——那椅子是去年在勐腊旧货市场淘的旧物,藤条早已褪成深褐色,椅腿内侧有两道裂纹,用细麻绳草草缠过,坐上去时,松动的藤条会发出“吱呀”一声轻响。那声音不是厚实的闷响,是干涩的、像老树枝被掰弯的脆响,细得像根线,在寂静的房间里飘着,连空气都跟着颤了颤。

她坐下时动作慢得刻意,像在演一出早就排好的戏:先提起和服下摆,避免蹭到椅腿的麻绳,再缓缓落座,腰背挺得笔直,连肩头都没晃一下。右手抬起,指尖捏着腰间宽腰带的银铃——指甲盖泛着暗红甲油的冷光,轻轻把铃铛拨到腰后,免得晃动时响个不停,动作轻得像在摆弄易碎的瓷器。左手搭在椅扶手上,指尖无意识地敲着藤条的纹路,节奏慢得让人心里发慌,“嗒、嗒”两声一组,间隔得刚刚好,像在打什么暗语,又像在数着时间,每一声都敲在人心尖上。

房间里的晨光透过竹窗的缝隙钻进来,被竹条切成细条状的光斑,落在丽丽姐暗红的和服上。领口那圈黑色藤花被光一照,影子就投在身后的竹墙上——不是规整的花影,是歪歪扭扭的,风从竹窗缝里钻进来,吹动和服的布料,墙上的影子也跟着动:粗的藤枝像蛇身,细的花瓣像蛇信,缓慢地扭动着,尾巴扫过竹墙的纹路,留下若有若无的痕迹,看着就像几条黑蛇贴在墙上爬,让人后颈发麻。

她没急着说话,指尖还在敲着扶手,等那“嗒、嗒”声在房间里绕了两圈,才慢悠悠地从和服袖口里掏出个小巧的木盒。盒子比巴掌大一点,是顺着木材纹理蔓延的深褐,不是上了漆的亮面,是原木打磨后的质感,摸上去该是粗糙的。表面刻着密密麻麻的花纹,不是常见的梅兰竹菊,是些扭曲的人脸:有的眼球凸出来,像要从木头上蹦出来;有的嘴角裂到耳根,露出刻得浅浅的牙印;还有的闭着眼,眉头皱成一团,像是在哭——刻痕里嵌着经年累月积下的黑灰,用指甲抠都未必能弄干净,一看就是有些年头的老物件,透着股说不出的陈旧味。

“知道这是什么吗?”她开口时,指尖已经扣住了木盒的搭扣,声音里带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却没看我们,眼睛盯着盒子上的人脸花纹。搭扣“咔嗒”一声弹开,里面铺着黑色的绒布——绒布边缘已经起了毛,绒毛结在一起,变成灰黑色的小团,中间放着个巴掌大的人偶,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那人偶穿着件白色的和服,却不是干净的纯白,是泛着黄的旧白,像被梅雨泡过又晒干的纸,透着股潮味。布料看着像丝绸,却硬挺得能立住,摸上去该是脆的,一折就会裂,领口和袖口都磨出了毛边,露出里面浅灰的衬里,衬里上还沾着点暗褐色的污渍,像干涸的血迹。头发是黑色的真发,梳成了紧实的岛田髻,发丝有点发脆,轻轻一碰就会掉几根,发髻上斜插着根细银簪——簪身氧化得发黑,只有簪尖还留着一点冷光,簪头的小珠早就掉了,只留下个小小的豁口。

最吓人的是它的脸:敷着一层惨白的粉,厚得像敷了层石膏,裂纹顺着脸颊往下爬,像干旱土地上的裂缝,能看见底下深色的木胎。嘴唇是暗红的,不是画上去的,是用颜料染的,颜色发暗,像凝固的血痂,边缘还晕开一点,像没擦干净的血迹。眼睛不是画的,是两颗黑色的玻璃珠,嵌在眼窝里,珠子表面亮得像镜子,能清晰映出房间的一角——连竹窗的格子、肖雅发白的脸都能映在里面。更诡异的是,不管站在哪个角度看,都觉得那两颗珠子在盯着你,连眨眼时都像能感觉到它的目光,凉飕飕地扫过皮肤。

“这叫‘夜泣人偶’,是日本的老物件。”丽丽姐的指尖轻轻落在人偶的脸颊上,力度轻得像碰一片晒干的芒果花瓣,却还是蹭掉了一层细碎的白粉末——那粉不是细腻的蜜粉,是带着颗粒感的陈旧香粉,簌簌落在黑色绒布上,像撒了把细雪。她的动作温柔得诡异,指腹在人偶惨白的脸上慢慢滑过,连人偶嘴角那道暗红的颜料都没碰花,仿佛那不是吓人的木偶,是件珍贵的宝贝。

“以前日本的新娘,结婚前都要拜这个人偶,”她的声音放得平缓,却带着股说不出的阴冷,“据说拜了之后,就能让丈夫一辈子对自己好。不过呀……”说到这里,她故意顿了两秒,指尖还停在人偶的眼窝旁,那颗黑色玻璃珠映着她的侧脸,连她嘴角勾起的冷笑都能看清——那笑还是左边高右边低,像用刀在脸上划了道不规整的痕,眼尾的细纹都跟着拧了起来,“要是新娘不诚心,或者丈夫以后变心,这个人偶就会在夜里哭。”

她顿了顿,特意压低声音,像在讲什么天大的秘密:“哭声像刚满月的小孩子,细细的,‘呜呜’的,钻在枕头缝里响。还会把眼泪滴在枕头上——不是清水,是暗红的,像刚凝住的血,渗进棉絮里,怎么搓洗都擦不掉,连晒过太阳都还留着印子。”

肖雅的脸瞬间白了,不是普通的苍白,是像蒙了层薄霜的白,连耳尖都失去了血色,嘴唇抿得紧紧的,像没沾水的粉笔,毫无光泽。她往我身边靠得更紧,胳膊几乎贴在我的胳膊上,小手死死攥着我的小臂——指甲尖已经嵌进我的皮肉里,能感觉到那点尖锐的凉意,连我的衬衫都被她攥得发皱,布料紧紧贴在皮肤上。

我能清晰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发抖,不是笼统的颤抖,是肩膀轻轻颤着,像被晨风吹得摇晃的芒果树叶,连鬓边的碎发都跟着微微动;后背也绷得发紧,隔着薄薄的睡衣,能摸到她脊椎的弧度,像根绷直的细弦。“丽丽姐,我不要拜这个人偶,”她的声音里裹着浓浓的哭腔,尾音发颤得厉害,每说一个字都带着“呜呜”的气音,“它好吓人,我不要它在我房间里哭,我也不要枕头上有血……”说到“血”字时,她的声音突然卡了一下,像被自己的恐惧呛到,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怕什么?”丽丽姐抬手合上木盒,黑色绒布盖住了人偶的脸,却没挡住那股阴森的气息——像有股冷风从盒子的缝隙里漏出来,吹在我的手背上,凉得人指尖发麻。她的语气里带着点不屑,仿佛肖雅的恐惧是件可笑的事,“不过是个习俗而已,图个吉利。”

话音刚落,她又从另一个和服袖口里掏出张白色的纸。那纸是粗糙的和纸,不是光滑的宣纸,摸上去该是涩手的质感,边缘不整齐,带着自然的毛絮,像从整卷纸上硬生生撕下来的,毛边里还缠着几根细纤维。纸上画着些奇怪的符号,不是汉字,也不是日文,是些歪歪扭扭的黑色线条:有的像刚从土里钻出来的小土蛇,身体弯出不自然的弧度;有的像蜷缩在地上的人,四肢拧在一起;还有的像散乱的头发,往四周炸开——墨迹是暗沉的黑,边缘晕开了一点,像被水浸过的墨团,连线条都变得模糊,看着更显诡异。

“这个叫‘御祓符’,”丽丽姐把符纸举到眼前,晨光透过竹窗落在纸上,让那些黑色符号更显扎眼,“结婚当天要贴在新房的门上,说是能驱邪。不过呀,”她突然把声音压得极低,气音像冷风吹过我的耳廓,带着股刺骨的凉意,“要是贴符的时候,符纸自己掉下来了,就说明新房里藏着不干净的东西——可能是以前死在这屋里的人,骨头没清干净,魂还缠在梁上;也可能是……”

她故意顿了三秒,目光缓缓扫过肖雅微微隆起的小腹——那眼神里没了之前的冷,多了点赤裸裸的恶意,像在掂量一件物品的弱点,连瞳孔都微微缩了缩,“是对新人不怀好意的东西,藏在最软的地方,等着找机会缠上来。”

房间里的冷香突然变得更浓了,混着人偶的陈旧味和符纸的纸腥味,像团密不透风的网,裹得人胸口发闷。肖雅的手攥得更紧了,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变得更急促,肩膀的颤抖也更厉害了,连带着我的胳膊都跟着微微发颤。

我心里的火像被红土下的火星燎到,“腾”地一下就上来了——握着肖雅的手瞬间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连指缝都绷得发疼,能清晰感觉到她手背上细细的血管在掌心下轻轻跳。肖雅的手很小,掌心还沾着晨露般的冷汗,我刻意放轻了点力度,却还是忍不住把她往身后又护了护,连带着能摸到她小腹微微隆起的弧度——那里藏着我们的宝宝,此刻正安静地待着,哪禁得住半点恐吓。

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每个字都裹着压抑的怒气,喉咙发紧得像被红土堵住:“丽丽姐,这些习俗我们不需要。”我盯着她手里那张泛着诡异纹路的符纸,眼神里的反感藏都藏不住,“我们的新房里没有不干净的东西,也不需要什么人偶、符纸。你要是真为小雅好,就别再说这些吓人的话——她怀着孕,经不起吓。”

我清楚得很,她哪里是在讲什么日本习俗?是在用这些阴恻恻的东西恐吓我们:夜泣人偶的血泪、御祓符的“不干净”,每一样都是往肖雅心上扎的小刀子,就是想搅乱我们的心神,让我们在婚礼前慌了阵脚,最后乖乖听她的安排,任她摆布。

可丽丽姐像没听见我的话,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她低头捻着符纸边缘的毛絮,暗红的指甲盖掉了一小块甲油,露出淡粉色的甲床,动作慢得像在玩一片枯叶。等我话音落了半晌,她才慢悠悠地抬起头,嘴角还挂着点似有若无的笑,自顾自地开口:“还有更有意思的呢。”

她的目光扫过肖雅发白的脸,像在欣赏什么有趣的景象:“日本的新娘,结婚当天要穿‘白无垢’,就是全白的和服——不是你睡衣这种浅蓝的软棉,是厚重的生丝,白得像刚落的雪,连头发都要包在白色的头巾里,只露一张脸,连耳尖都不能露出来。”

她没等我们接话,就自己揭晓答案,语气里带着点藏不住的得意,像在炫耀什么秘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白色代表‘重生’——意思是新娘要把以前的自己全忘了,从今往后,你的名字、你的喜好、你的脾气,都得跟着夫家改,连想都不能想以前的事。”

说到这里,她的手指又开始在竹椅扶手上轻轻敲,节奏和之前青姑会女人的木屐声一模一样,“嗒、嗒”的,敲得人心里发慌,像在倒计时:“要是新娘不愿意……”她顿了顿,指尖停在扶手的藤条纹路上,指甲抠了抠上面的细屑,“就会被认为是‘不贞’,夫家可以把她赶出去,扔在橡胶林里喂野狗;甚至……”

她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像刚磨过的刀,直直地盯着我,瞳孔微微缩成针尖大,连眼尾的银粉眼线都跟着显露出冷意:“可以让她永远‘消失’——雷朵的红土那么厚,埋个人,连痕迹都找不到。”

“我不要穿白衣服!”肖雅突然喊了出来,声音带着哭腔,却响得像冲破了晨雾的闷雷。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像两颗透亮的晨露挂在睫毛上,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泪珠却没掉下来——她在硬撑着,不想在丽丽姐面前露怯。

她往前凑了半步,小手死死攥着我的衬衫衣角,浅蓝睡衣的下摆被拽出深深的褶皱,上面还沾着点昨晚剥芒果时留下的浅黄渍:“我要穿红嫁衣,中国人本本分分的那样——是最好的桑蚕丝,在太阳底下看,红得像过年的鞭炮,领口还要绣上大牡丹,针脚密得看不见线。不是这种死人一样的白!”

她的声音越说越响,带着点委屈的哽咽,却又透着股不服输的劲:“丽丽姐,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以前说我结婚的时候,要给我做最漂亮的红嫁衣,用仰光最好的桑蚕丝;还说要把你收藏的珍珠钗给我戴——那钗子的珍珠有小指甲盖那么大,是淡粉色的,钗尖还坠着三根小小的银流苏,一动就会‘叮铃’响,你说配我的红嫁衣肯定好看,你怎么忘了?”

最后那句“你怎么忘了”,声音发颤得像被风吹动的芒果叶,眼里的泪珠终于忍不住,“啪嗒”一声掉在我的衬衫上,晕开一小片湿痕——那泪是烫的,透过布料渗到皮肤里,像颗小石子砸在我心上,又酸又疼。

丽丽姐看着肖雅眼泪掉在我衬衫上,连眼尾的细纹都没动一下——没有半分心疼,反而嘴角慢悠悠勾起个浅弧,那笑像裹着棉花的刀,软乎乎的表象下全是冷硬的刃。她的目光扫过肖雅泛红的眼眶,像在看件闹脾气的小玩意儿,指尖还轻轻捻了捻和服领口的银线藤花,动作慢得刻意,仿佛肖雅的眼泪只是落在红土上的晨露,不值一提。

“傻小雅,”她开口时,声音里带着点刻意的温柔,却像冰粒裹着糖,甜得发苦,“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她顿了顿,眼神扫过竹楼墙上挂着的旧草帽——那是我上次去橡胶林戴的,帽檐还沾着红土,“雷朵的规矩变了,你的婚礼,也得跟着变。”

她说完,缓缓站起身,和服的暗红下摆扫过竹椅的藤条,没带起半点风。右手抬起,轻轻整理了一下领口歪掉的银线,指尖碰到腰间的小银铃时,“叮”地响了一声——那声音脆得刺耳,像冰碴子砸在红土上,和她身上的冷香混在一起,更显诡异。“好了,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们好好想想。”她的目光在我和肖雅之间转了一圈,最后落在我护着肖雅的胳膊上,“婚礼当天,我希望看到你们‘听话’的样子。”

“听话”两个字,她咬得格外轻,却像重锤砸在人心上——尾音还没散,她已经转身往门口走,木屐的黑底踩在红土上,轻得像鬼,没有半点声响,只有和服下摆偶尔蹭过竹席,留下道转瞬即逝的浅痕。走到门口时,她突然停住,没回头,只侧过半张脸,鬓边的碎发垂在暗红和服上,眼神像冰锥似的扫过来——先掠过我护在肖雅腰间的手,再落在我腰后裹枪的黑布上,瞳孔微微缩了缩,那冷意直往骨头里钻。

“对了,忘了告诉你,”她的声音从肩膀后飘过来,轻得像晨雾,却带着千斤重的恐吓,“青姑会的姑娘们,不仅会穿花魁装,还会跳‘念佛踊’。”她顿了顿,特意加重了“念佛踊”三个字,像在念某种咒,“就是以前日本和尚超度死人时跳的舞——穿的是洗得发白的白法衣,袖口垂到膝盖,手里攥着乌木念珠,念一句经文转一圈,步子慢得像走在黄泉路上。”

她说到“超度死人”时,嘴角又勾了勾,那笑里藏着毫不掩饰的恶意:“跳得可好看了,到时候让她们给你们的婚礼助助兴,也算让雷朵的人都开开眼。”

说完这句话,她没再停留,木屐声轻得像被晨雾吸走,一步一步融进竹楼廊下的阴影里——先是衣角,再是肩膀,最后连那点暗红的影子都消失了,只留下空气里还在飘的冷香。

房间里瞬间静得可怕,只有肖雅还在小声抽噎,肩膀一抽一抽的,眼泪把我的衬衫浸湿了一小块,凉得贴在皮肤上。丽丽姐身上的檀香混着人偶的陈旧味还没散,像团密不透风的网,裹得人胸口发闷。桌上的木盒没完全合上,黑绒布的边角露在外面,搭扣“咔嗒”一声轻响,像是被风碰了下;那张御祓符就放在木盒旁边,粗糙的和纸边角在竹窗漏进来的风里轻轻晃,上面歪扭的黑符号像活过来似的,盯着我们——这两件东西像两颗没上弦的定时炸弹,摆在那里,透着股说不出的恶意,连晨光落在上面,都显得暗了几分。

肖雅再也忍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砸在我的手背上——那泪珠不是轻飘飘的,是带着力道的,落在皮肤时先有一点滚烫的触感,接着慢慢晕开一小片湿痕,咸涩的味道顺着掌纹往指缝里钻。她没等我抬手擦,就猛地扑进我怀里,小臂紧紧环着我的腰,力道大得像怕我走掉,脸颊贴在我胸口,能感觉到她眼泪蹭在衬衫上,洇出一圈圈淡湿的印子。

她的肩膀哭得一抽一抽的,不是大声的号啕,是压抑的哽咽,每一次抽气都带着细微的颤音,连带着我的胸口都跟着轻轻起伏。头抵在我心脏的位置,声音闷在布料里,裹着浓浓的鼻音和委屈:“老公,丽丽姐怎么变成这样了?她以前明明很疼我的……”

她顿了顿,眼泪又掉了下来,声音更哑了:“小时候我在橡胶林里追蝴蝶,被红蚂蚁咬了小腿,肿得像刚从土里拔出来的萝卜,又红又烫,我哭得直跺脚。是她蹲下来把我背在背上,她那天穿了件深灰色的羊毛西装,羊毛纤维蹭在我脸颊上,有点扎,却带着她身上雪茄和香水混在一起的暖味。她背着我跑了好几里地去镇上看医生,我趴在她背上,能感觉到她后背的汗渗进西装里,湿了一小块,却没放下我歇过一步……”

“还有,我十岁那年特别想吃芒果糖,雷朵的小卖部没有,她特意让杂工骑摩托车去三十里外的镇上买。糖买回来她没直接给我,藏在她西装内袋里,怕天热化了。等晚上给我时,糖纸都有点软,是那种透明的玻璃糖纸,裹着橙黄色的糖块,我咬一口,甜得能粘住牙齿,她还笑着说‘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她还说,我是她最疼的小丫头,以后我结婚,一定要风风光光的,要给我做最红的嫁衣,戴最亮的首饰,让雷朵所有的人都羡慕我……”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几乎成了气音,肩膀抖得更厉害了,“可她现在怎么连我的婚礼都要逼我?连我想穿红嫁衣都不行……”

我抱着她,右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她的后背很软,隔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浅蓝睡衣,能清晰感觉到她温热的体温,还有睡衣布料磨出的细软质感。左手小心翼翼地覆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那里是我们的宝宝,偶尔会轻轻鼓一下,像小拳头在里面轻轻敲了敲,又像小虫子慢慢爬过掌心,软得让人心尖发颤,连带着我紧绷的神经都跟着松了点。

我的下巴抵在她的发顶,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椰香洗发水味——是上次在仰光集市买的,她说像刚劈开的椰壳里的味道,混着眼泪的咸涩,一起钻进鼻腔,心里像被钝刀慢慢割着,又酸又疼。

我不能告诉她真相。不能告诉她,她记忆里那个会背她看医生、给她买芒果糖的丽丽姐,早就不在了——现在的丽丽姐,是雷朵说一不二的掌权者,是能为了橡胶生意和毒贩打交道、为了掌控权把青姑会变成杀手的人,她的温柔早就成了裹着利益的伪装。

不能告诉她,这场她盼了很久的婚礼,根本不是什么喜庆的仪式,是丽丽姐布下的陷阱——青姑会的花魁装是示威,夜泣人偶和御祓符是恐吓,连“白无垢”和“念佛踊”都是在给我们划底线,她要的不是我们的幸福,是我们的顺从。

更不能告诉她,我们现在有多危险——卡特那群雇佣兵手里的弹簧刀随时可能出鞘,青姑会的女人发间的银簪比匕首还锋利,老佛爷的红木烟斗里说不定早就泡好了毒,还有肖云海藏在暗处的眼线……这些像盯着猎物的狼,早就把我们围在了中间,只要稍有不慎,我们和肚子里的宝宝,都可能掉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只能把她抱得更紧些,用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发顶,声音放得像羽毛一样软:“没事的,小雅,都会好的。丽丽姐只是一时没想通,等过几天,她就会变回以前的样子了。你的红嫁衣,我们一定会有的,比你想的还要漂亮。”

可只有我知道,这些话不过是安慰。竹楼外的晨光虽然亮了,可我们面前的路,却暗得像雷朵的深夜,连一点光都看不见。

我抬起手,拇指轻轻蹭过肖雅的脸颊——指腹先触到她眼下的泪渍,那泪是温热的,还带着点咸湿的黏意,蹭在皮肤上线条软得像融化的椰子糖,没几下就晕成了淡浅的湿痕。我刻意放轻了力道,连指尖都透着小心翼翼,怕碰疼她泛红的眼周,声音压得像裹了层棉絮,软得能融进晨雾里:“没事的,小雅。丽丽姐最近雷朵的事多,橡胶林的收成都要盯着,还有老佛爷那边的应酬,压力大了才会这样,等她想通了,就会变回以前那个给你买芒果糖的丽丽姐。”

我顿了顿,拇指轻轻按了按她发顶的旋儿,那里还沾着点椰香洗发水的淡味:“婚礼的事你别担心,有我呢。我不会让你穿那身白衣服,也不会让木盒里的人偶、桌上的符纸进咱们的新房——那些东西不吉利,咱们的新房要摆你绣的小太阳红布,要挂宝宝的小袜子,得全是暖乎乎的样子。”

“咱们就按中国人的规矩来,”我盯着她泛红的眼睛,每个字都说得格外实,像在红土上刻承诺,“拜天地时要放红鞭炮,纸屑飘得满院都是;敬高堂时要给长辈递茶,茶杯用你上次看中的青花瓷;你穿的红嫁衣,我去仰光最大的绸缎庄买最好的桑蚕丝,红得像正月里炸响的鞭炮纸屑,在太阳底下看还泛着细闪,再请集市上的陈老裁缝绣牡丹——要绣两朵并蒂的,花瓣边缘得用金线勾,针脚密得看不见线头;珍珠钗也给你挑最好的,珠子要选圆滚滚的淡水珠,在烛光下能映出圈柔光,钗尖坠的银流苏要细,一动就‘叮铃’响,比丽丽姐那只还脆,好不好?”

肖雅在我怀里轻轻点头,下巴蹭得我衬衫又湿了一小块——眼泪还在掉,却没了刚才的哽咽,抽气声慢慢变轻,只剩鼻尖偶尔的轻颤。她的手还攥着我的衬衫,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连指节处的皮肤都绷出了细小的纹路,我浅灰衬衫的布料被她拽得起了很深的褶,像揉皱的芒果叶,连针脚都被拉得变了形。

她仰起头,睫毛上还挂着颗没掉的泪珠,在晨光里闪着细亮的光,声音带着点没散的鼻音,软得像刚化的蜂蜜:“真的吗?你不会骗我吧?我不想穿日本的衣服,也不想看那个超度的舞,我就想安安静静地嫁给你,给宝宝办个热闹又吉利的婚礼——以后宝宝长大了,我要跟他说,他爸爸妈妈结婚那天,院子里飘满了红鞭炮屑,妈妈穿的嫁衣比晚霞还红,爸爸给妈妈戴的珍珠钗,‘叮铃’响了一整晚。”

“真的,我不骗你。”我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她的额头很暖,还带着点细汗,蹭在我唇上像沾了点晨露的温意,连呼吸都跟着软了几分。可视线一抬,落在桌上的木盒和御祓符上时,心瞬间又沉了下去——阳光从竹窗漏进来,斜斜照在木盒上,盒面刻的鬼面花纹投在桌上,影子被拉得老长,眼窝和咧嘴的纹路扭曲着,像几条蜷着的黑蛇;御祓符的纸边被风撩得轻轻颤,歪扭的黑符号晃来晃去,像在招手引着什么,连粗糙的纸毛都透着阴翳。

我的手下意识地往腰间摸去——指尖先触到裹枪的黑布,那布是从退役军装上拆的,洗得发白发软,布纹里嵌的橡胶树脂硌着掌心,是去年在勐腊追毒贩时,被橡胶树汁溅到蹭的,干了就硬得像小石子,磨得掌心有点发疼。布底下是枪身的冰凉,隔着布料能摸到扳机护圈的弧度,那是杨杰磨了半个月的痕迹,连带着掌心都泛起熟悉的沉意。

我心里清楚,丽丽姐的恐吓从来不是玩笑——她把人偶、符纸摆在这,提“白无垢”、说“念佛踊”,根本不是随口说说,是想把我们攥在手里,让我们乖乖听她的安排。这场婚礼,恐怕比我之前推演的还要凶险,青姑会的刀、雇佣兵的枪、老佛爷的算计,早就在暗处织成了一张网,只等着婚礼那天收网。可我不能让肖雅知道这些,只能把所有的警惕都藏在温柔的语气里,把她护在怀里,像护着块怕摔的暖玉。

桌上的木盒突然响了一声——不是沉闷的磕碰,是脆生生的“咔嗒”,像生锈的搭扣被风轻轻碰了下,又像人偶的关节在盒里动了动。那声音轻得像根细针,却在寂静的房间里扎得人耳膜发紧,连竹窗缝里漏进来的风声都停了半秒。

肖雅的身子瞬间一僵,往我怀里缩得更深,胳膊紧紧环着我的腰,手指几乎要抠进我衬衫的棉纤维里。她的声音裹着没散的哭腔,颤得像被风吹动的芒果叶:“它、它动了……刚才肯定动了……”说话时,她的脸还埋在我胸口,温热的呼吸透过布料传过来,带着点发慌的急促。

我伸手把木盒往桌角推了推,指尖碰到盒面时,还能感觉到一丝凉意,像摸在陈年的老木头上。又顺手把旁边的御祓符拢过来,那张粗糙的和纸边缘还在晃,上面歪扭的黑符号看着更刺眼了。我从抽屉里摸出块深灰的粗布——那是上次补竹席剩下的,布料厚得能挡住光,上面还沾着点红土的细屑——抖开后,严严实实地盖在木盒和符纸上,连边角都塞进木盒底下,像捂住了一个会喘气的伤口。“别怕,是风碰的,”我拍了拍她的后背,声音放得比刚才更软,“盖起来就没事了,咱们不看它。”

晨光这时从竹窗的细缝里钻进来,织成几缕细金纱,斜斜落在肖雅的发顶。她的头发是软乎乎的黑色,每根发丝都裹着层淡金,像把细碎的阳光揉进了她的头发里,连发间的椰香洗发水味,都跟着染了点暖意,那股阴森的气息终于淡了点。我用指腹轻轻蹭掉她脸颊最后一点泪印,那处皮肤还带着点发烫的温度,像刚哭过的小孩,连毛孔都透着委屈。

“好了,别哭了,”我笑着捏了捏她的下巴,指尖能感觉到她皮肤的细腻,“再哭眼睛就肿成核桃了,等会儿去集市,布摊的老阿婆该问你是不是被虫子咬了。咱们今天还要挑红布呢——就去镇东头那个戴银镯子的阿婆那儿,她家里的棉线布都是自己纺的,摸上去软得像刚晒过太阳的棉花,贴在宝宝皮肤上肯定不硌。”

肖雅听到“绣小太阳”三个字,眼睛突然亮了——不是之前那种怯生生的光,是像蒙尘的玻璃珠被晨露洗干净,连眼尾的红都淡了些。她从我的怀里慢慢抬起头,用手背蹭了蹭还泛红的眼眶,指尖沾着点没擦干的泪,却已经勾出了浅浅的笑。“嗯!”她的声音比刚才亮了点,带着点雀跃的软,“我要挑块最红最软的布,红得像过年贴的春联纸,摸上去要比我的睡衣还软!”

她一边说,一边用软乎乎的指尖在我手背上轻轻划——先画了个圆圆的圈,当作小太阳的轮廓,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过来,像羽毛蹭过;又在旁边勾出两个小小的椭圆,是芒果的形状:“小太阳的边要绣三圈金线,最细的那种,在光下能闪,像真的发光一样;青芒果要绣上浅绿的纹路,得跟着果形走,像院外老芒果树结的青果那样,带着点歪歪的弧度,果蒂处留一点嫩黄,看着就新鲜;黄芒果的顶端要涂一点点橙红的果晕,用橙红和鹅黄的线掺着绣,像晒足了三个月太阳的果子,一捏就能滴出甜汁来!”

她说得认真,眼里的光越来越亮,像澜沧江上游的水,没沾过半点红土的浑浊,只装着小太阳、芒果,装着我们还没出生的宝宝。指尖还在我手背上划着,偶尔碰到我的指节,会轻轻顿一下,再继续勾勒,仿佛那不是手背,是她早就想好的红布,每一笔都透着期待。

我轻轻牵着肖雅的手往门口走,她的手指细得像刚抽芽的橡胶枝,指节小小的,攥在我掌心里时,还会无意识地用指尖勾一下我的掌心——那力道轻得像芒果花瓣蹭过皮肤,带着点依赖的软。掌心先前沁出的薄汗早被体温烘得半干,只留下一点淡淡的暖意,像握着块温温的软玉,连指缝里都沾着她发间飘来的椰香,混着晨露的清透,压下了刚才满室的阴森。

竹楼的地面还留着昨晚打扫的痕迹,红土被扫得整齐,只在桌脚旁落了几粒从门缝钻进来的细土,我们的脚步踩在上面,没发出半点声响,只有肖雅的浅蓝睡衣下摆偶尔蹭过地面,带起一丝极轻的布料摩擦声。快到门口时,我下意识地顿了顿,目光又落回桌角——盖着深灰粗布的木盒和御祓符静放在那里,布面被竹窗漏进来的风轻轻掀了个边角,能看见木盒深褐色的木纹,像藏在暗处的眼睛。

我心里的弦瞬间绷紧,指腹下意识地攥紧了肖雅的手,暗暗在心里发誓:丽丽姐,你想用夜泣人偶吓小雅,想用御祓符搅乱我们的心神,想用花魁装和念佛踊逼我们就范,没那么容易。你布下的陷阱再密,青姑会的杀手发间的银簪再利,卡特那群雇佣兵手里的弹簧刀再狠,我都不会让他们碰小雅一根手指头,更不会让他们伤着肚子里的宝宝。

我想起刚才金秀惠踢飞卡特的狠劲,想起山口美智子眼里淬冰的冷,想起丽丽姐说“让她永远消失”时的阴狠——这些都像红土下的毒蛇,盯着我们的软肋,可我手里握着的,是肖雅的温度,是宝宝轻轻的胎动,是我们对红嫁衣、对拜天地的期待,这些比任何刀枪都更能撑着我。这场仗,我陪你打到底,就算拼了命,也要把那些诡异的人偶、符纸、白无垢全扔出我们的婚礼,要让红鞭炮的碎屑飘满院子,要让牡丹绣在红嫁衣上,要让珍珠钗的“叮铃”声盖过所有阴恻恻的声响,让我们的婚礼,变成真正满是暖意的喜庆仪式。

我深吸一口气,把心里的坚定压进温柔的语气里,轻轻捏了捏肖雅的手:“走吧,咱们去挑红布,晚了阿婆的好布该被别人选走了。”肖雅笑着点头,脚步也轻快了些,牵着我的手往前拉了拉,她掌心的暖意透过皮肤传过来,像一道光,照亮了我心里那些藏着警惕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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