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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舷撞上雷朵码头系船柱的刹那,那声“咚——”的闷响带着铁锈与河水的腥气,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绷紧的神经上。余音还在浑浊的空气里震荡,一股甜腻得发滞的罂粟香已顺着夜风扑面而来——那香气绝非花香的清甜,而是熬过头的糖浆混着腐烂植物的闷臭,黏在鼻腔里化不开。更让人心头发紧的是底下翻涌的红土腥气,那是新土被车轮反复碾轧后渗出的潮气,混着柴油的刺鼻味,在码头惨白的碘钨灯下凝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兜头罩住了我们。

肖雅的帆布鞋刚触到红土,鞋尖就“噗”地陷进半寸深的泥洼。温热的土粒顺着帆布的纹路往鞋缝里钻,硌得她脚踝神经质地轻轻一颤。我能清晰感觉到她指尖骤然收紧的力度——那件洗得发白的棉布衬衫被她捏出三道深褶,边缘的线头在指缝间挣扎着翘起,像极了我们此刻在雷朵营地的处境。她涂着透明甲油的指甲嵌进布料里,指腹的温度透过棉层传来,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哐当——!!”

议事厅方向突然炸响酸枝木椅被狠掼在地的巨响,紧接着是杯盘碎裂的脆响,瓷片飞溅的声音像无数细针扎进耳膜。丽丽姐踩着黑色漆皮高跟鞋的脚步猛地一顿,鞋跟钉在红土上,砸出个浅坑。缠枝莲银签在她指尖飞速旋转,银质签身切割空气的“沙沙”声里,突然多了丝冰碴似的冷意。

“走,看看去。”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雷朵营地特有的、由刀光剑影淬炼出的压迫感。宝蓝色真丝旗袍的下摆沾着几点红土泥点,随着她的转身轻轻晃动,泥点在光滑的绸缎上显得格外刺眼,像几滴凝固的血。

指尖刚触到竹编门的瞬间,就能感觉到篾条粗糙的纹理——那是常年被红土潮气浸蚀的质感,有些地方已经发脆,轻轻一推就发出“吱呀”的哀鸣,像濒死者的喘息。门缝刚拉开半尺,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就猛地灌了进来,不是新鲜血液的腥甜,而是像刚凝固的血痂被碾碎后,混着竹楼霉味的呛人气息,黏在鼻腔里化不开,狠狠扼住我的喉咙,让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酸枝木主桌四脚朝天地倒扣在地上,桌腿上还留着经年累月的刀痕与酒渍,其中一根桌腿的榫卯已经松动,晃悠着像要随时散架。原本摆在桌上的汝窑茶杯碎得彻底,瓷片溅得到处都是——有的像月牙似的翘在竹编地板缝里,有的带着杯沿的弧度滚到墙角,最扎眼的是块指甲盖大的碎瓷,边缘还沾着半凝固的血渍,血痂在瓷片上结成薄薄的一层,被昏黄的煤油灯一照,泛着妖异的暗红光泽,连瓷片本身的天青色都被染得发暗。

四个穿迷彩服的青姑会成员呈扇形站在桌旁,站姿绷得像拉满的弓。他们的迷彩服袖口磨得发毛,裤脚沾着红土泥点,腰间的武装带勒得紧紧的,手里的AK47枪口齐齐对准中间的男人——枪管上还沾着未擦净的红土,保险栓已经拉开,能隐约看见枪膛里的子弹。

被围在中间的男人跪在碎瓷片上,膝盖处的牛仔裤磨得发白,还打了块深蓝色的补丁,缝线已经松脱了大半。血从他的膝盖往下渗,把补丁染成了深褐色,裤脚更是积成了深色的硬块,一滩暗红的血从他身下往四周漫开,顺着竹编地板的缝隙往下渗,在篾条间积成细小的血珠,最终洇出一朵边缘发暗、中间还泛着湿润光泽的狰狞血花,像极了雷朵营地随处可见的罂粟花。

“是他!”肖雅的手指突然收紧,指甲尖硌得我掌心老茧发疼,连指节都泛出了青白。她的声音像被风吹得发飘的棉絮,尾音还带着点发紧的气音,“穆湖身边那个警察!上次在仰光码头,他穿着警服挡在穆湖的人面前,肩章都被扯歪了还没退,硬是把我们护到了船上!”

我瞳孔骤然缩成针尖,指尖瞬间发凉——难怪这张脸透着熟悉,是丁奇伟!先前在仰光码头见他时,他永远是笔挺的藏青警服,领口风纪扣扣得严丝合缝,肩章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连袖口的褶皱都被熨得平整,板着脸时下颌线绷得像把刀。可此刻的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颧骨突兀地凸起,嘴唇干裂得渗着血丝,额角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缓慢渗血,暗红的血珠顺着太阳穴往下滑,在下巴尖凝成滴,砸在竹编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更刺目的是脚边那枚警徽——金属边缘已经氧化发黑,表面沾满红土,连“人民警察”四个字都被血污糊得面目全非:“人”字只剩半边撇,“民”字的竖弯钩被血痂盖住,“警”字的言字旁彻底看不见,像块被人踩在脚底揉烂的铁皮,孤零零地躺在碎瓷片旁。

“有什么事冲我来!”丁奇伟的声音突然炸开,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的破锣,喉咙里还卡着细碎的沙粒似的,每一个字都带着猩红的血沫,喷在花粥酒红色的丝绒旗袍上,洇出星星点点的暗红。他猛地抬头,脖颈处的青筋绷得像要断裂,眼白里爬满了蛛网似的血丝,连瞳孔边缘都泛着红,死死盯着主位上的女人——那眼神里裹着滔天的恨意,却又掺着绝望的碎光,像燃到尽头的炭火。

花粥就坐在那张没被掀翻的雕花竹椅上,酒红色丝绒旗袍裹着她纤瘦的身形,丝绒在煤油灯下发着温润的光泽,袖口绣着的金边牡丹栩栩如生,每片花瓣的纹路都用金线勾得精致,连花蕊处都缀着细小的珍珠。可她的指尖,却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把镀银勃朗宁手枪——枪身泛着冷硬的光,枪柄上的蛇形纹刻得入木三分,每片鳞片的边缘都透着锋利,蛇眼处嵌着的小黑珠像块淬了毒的黑曜石,在灯光下闪着阴鸷的光。

“小孩子不懂事,踩了我们的‘设备’。”花粥的声音柔得像刚熬好的麦芽糖,甜得发腻,尾音还带着点拖腔,可眼神却冷得能冻碎玻璃——她的眼尾微微上挑,却没半分笑意,瞳孔像结了冰的湖面,连丁奇伟的恨意都照不进半分。“雷朵的规矩,丁警官不会不懂吧?”

她说完,手腕轻轻一抬,像挥开什么无关紧要的灰尘。两个站在最外侧的青姑会成员立刻上前,他们的手掌粗糙得像老树皮,指缝里还嵌着红土和机油的黑渍,一左一右扣住丁奇伟的胳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丁奇伟挣扎着想要反抗,膝盖在碎瓷片上狠狠刮过,发出“刺啦”的轻响,原本就破损的牛仔裤瞬间被划开道口子,血珠立刻渗了出来,在竹编地板上拖出一道暗红的痕迹。

“枪决!”

花粥的红唇只轻轻启合了一下,两个字却像从极寒之地捞出来的冰棱——棱面泛着冷光,还裹着化不开的寒气,砸在议事厅的竹墙上。竹墙本就布满经年的裂纹,被这声音一震,墙缝里积着的红土簌簌往下掉,连挂在墙上的罂粟秆标本都跟着颤:那标本是用陈年罂粟秆捆成的,秆子早已发黑发脆,此刻每片残留的干花瓣都在抖,细碎的秆屑像黑色的雪,落在酸枝木桌的碎瓷片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空气瞬间凝固,连青姑会成员扣着扳机的手指都顿了半秒。

“慢着!”

丽丽姐的声音陡然响起,像把银刀划破了这窒息的沉默。她踩着黑色漆皮高跟鞋,一步一步走到主位旁,鞋跟敲在竹编地板上,发出“笃、笃”的脆响——每一声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连地板缝里的血珠都被震得微微晃动。宝蓝色真丝旗袍裹着她的身形,绸缎在煤油灯下泛着柔和的光,可下摆却沾着三两点红土泥点:最大的一点在右侧裙摆,像滴凝固的血;另外两点小的在裙摆边缘,是刚才从码头过来时蹭上的,却半点没让她显得狼狈,反而衬得那抹蓝愈发冷艳。

缠枝莲银签在她指尖转了个圈,银质签身切割空气的“咻”声格外清晰——签身上的镂空花纹刻得精致,缠枝绕着莲花,每片花瓣的纹路都透着锋利,转动时反射的灯光在墙上投出细碎的影子。最后,银签猛地停住,银尖精准地指向丁奇伟,像把随时会刺出去的匕首:“花粥,怎么回事?”

花粥这才慢悠悠地放下手枪,镀银勃朗宁落在竹制扶手上,发出“咔嗒”一声轻响。她从袖袋里摸出块米白色真丝帕,指尖捏着帕子一角,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指尖——先是拇指,再是食指,动作慢得像在欣赏什么艺术品。帕子刚碰到她的指尖,就立刻洇开一小片淡红:不是血,是她口红蹭到了指尖,却在昏黄的灯光下,透着几分诡异的艳。

“铁筎岭的事。”她的声音依旧柔,却多了点漫不经心的轻蔑,“这警察带着外甥去山里玩,那小鬼手贱,踩着我们埋在沙堆里的‘货’了——塑料桶都踩裂了,漏出来的东西沾了满鞋。”她顿了顿,眼尾扫过我和肖雅,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下面的人没办法,只能‘处理’了。搜他身时才发现,还是个休假的警察,穆湖那边的人。”

说到“处理”两个字时,她的指尖轻轻捻了捻丝帕,像在掸掉什么无关紧要的灰尘。末了,她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眼神却没半分暖意:“肖先生的贵客刚好在,不如来评评理?这规矩,是该顾着警察的情面,还是该守着雷朵的底线?”

“铁筎岭?”三个字刚从喉咙里滚出来,我心口像被突然坠了块烧红的铁,连呼吸都滞了半秒——那地方我在肖云海的地图上见过,离雷朵营地直线距离足有一百二十公里,沿途全是缠满黑藤蔓的老榕树,雾气能从清晨裹到黄昏,连三国界碑都被青苔盖得只剩模糊的刻痕。缅甸的巡逻队嫌山路陡,每次只在山口晃一圈就走;泰国的警察怕遇上武装冲突,连界碑附近都不敢踏;老挝的地方武装更是只守着自己的罂粟田,对这片深山不闻不问——妥妥的三不管地界。

雷朵的手,竟能伸到这么远的地方?远到连深山里一个光着脚、攥着糖纸的七八岁孩子都不肯放过?就因为踩破了个藏在沙堆里的塑料桶?我攥着肖雅手腕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腹能摸到她脉搏的轻颤,连空气里的血腥味都好像更浓了,混着罂粟香钻进喉咙,呛得人发疼。

丽丽姐听完,长长的睫毛像被风吹得发颤的蝶翼,轻轻抖了两下,随即缓缓垂下,在眼下投出一小片灰影——那影子刚好遮住她的瞳孔,没人能看清里面藏着的是冷漠还是犹豫。她指尖的缠枝莲银签转得慢了些,银尖蹭过旗袍的绸缎,发出细得几乎听不见的“沙沙”声,末了,才从齿缝里淡淡吐出三个字:“处理干净。”

声音没半点起伏,像在说“把桌上的碎瓷扫了”那样随意,却让议事厅里的空气瞬间冻住。青姑会成员扣着丁奇伟胳膊的手立刻绷紧,指节泛得发白,粗糙的掌心几乎要嵌进丁奇伟渗血的皮肉里。

“等等!”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往前冲了一步,鞋跟碾过地上的碎瓷片,发出“咔嗒”一声脆响——那声音在死寂的议事厅里格外刺耳,像把冰碴子砸进了热油里。衬衫的下摆蹭过丁奇伟沾满血污的警服,布料瞬间沾了点黏腻的湿意,还带着警服被汗水浸久的粗糙质感,那触感顺着布料传到手心,像块烧红的烙铁。

“姐,让我来处理吧。”我刻意放低了声音,却没退后半步,后背稳稳地挡住丁奇伟,能感觉到他身体的轻颤透过布料传过来——那是绝望里突然冒出的一点微光,却不敢太亮。

丽丽姐抬眼瞥了我一眼,瞳孔里映着煤油灯的光,晃了晃。缠枝莲银签在她掌心顿了顿,银尖蹭过她掌心的老茧,反射的冷光刚好扫过我的脸颊。忽然,她唇角往上勾了勾,那笑容薄得像层刚结在河面的冰,只勾了半分,没到眼底,连眼角的细纹都还是绷着的:“行,交给你,我更放心。”

最后几个字说得轻,却带着股说不清的试探,像在掂量我敢不敢接这烫手的山芋——也像在确认,我到底是不是和她一条路的人。

深山的夜浓得像泼了满罐的墨,连风都裹着化不开的黑——山风刮过橡胶林时带着股冷意,混着腐叶与湿土的腥气,往衣领里钻,冻得人后颈发紧。只有头顶的月亮偶尔从云缝里漏出点光,碎银似的洒在蜿蜒的土路上:土路坑坑洼洼,有的地方积着白天的雨水,月光落在水面上晃出细碎的亮;有的地方堆着碎石,月光照在石棱上泛着冷光。路边的橡胶树长得疯,枝桠横七竖八地伸着,叶子在风里轻轻晃,把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土路上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鬼影——有的像蜷着的蛇,有的像举着刀的人,风一动,影子就跟着挪,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来。

我让那小喽啰蹲在山口的大榕树下守着,他手里的AK47斜挎在肩上,枪托还缠着破布条,眼神里满是不耐烦,却不敢多问——雷朵营地的规矩,不该问的别问。我扶着丁奇伟往山腰走,他的脚步虚浮,每走一步都要往我身上靠,警服的布料蹭过我的胳膊,带着股汗味与血腥味混在一起的酸腐气。

到破庙前时,风刚好卷过庙门,朽烂的木门“吱呀——吱呀——”地响,像个快断气的老人在呻吟。门框上的红漆早已剥落,露出里面发黑的木头,木纹里嵌着厚厚的灰尘,还有几丛绿色的苔藓从裂缝里钻出来,沾着夜间的露水,湿淋淋的。推开门的瞬间,一股霉味扑面而来,混着香灰的气息,是常年没人打理的颓败味道。

供桌摆在庙中央,桌面裂着道深缝,缝里积着灰,还落着几片干枯的橡树叶。桌上的泥塑菩萨缺了半边脸,左边的脸颊连带着眉骨都碎了,露出里面发黑的木胎——木胎上还留着当年雕刻的刀痕,有的地方已经被虫蛀出了小洞,洞里爬着细小的黑虫。菩萨手里的净瓶裂着道斜斜的缝,缝里渗着黑褐色的泥,是雨水混着地上的土渗进去的,把原本青釉色的瓶身染得一块深一块浅,像块脏污的玉。

丁奇伟靠着旁边的断壁坐下,断壁上还留着半截褪色的红绸,是早年香客挂的,现在只剩一缕缕的碎布,在风里飘。他的背贴着冰冷的墙,像截被风雨淋透的枯木——肩膀垮着,原本笔挺的警服此刻皱巴巴的,左肩上的肩章磨得发亮,边缘却卷了边,右胸的位置破了个拳头大的洞,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棉毛衫:棉毛衫的领口松了,袖口还缝着块不同颜色的补丁,是浅灰色的,和原本的米白色格格不入,一看就是穿了好几年的旧物。

他喘了口气,胸口跟着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嗬嗬”的轻响,像风箱漏了气。缓了半分钟,他才慢慢抬起手,伸进警服内侧的口袋——那口袋的布已经磨得很薄,他的手指在里面摸索了片刻,掏出本叠得整齐的警官证。递到我面前时,我能看见他手指的关节泛着青,指甲缝里还嵌着红土,指尖微微发颤。

警官证的塑料封皮磨得发毛,边缘卷了边,正面的警徽图案已经模糊,只有中间的五角星还能看出点轮廓。翻开第一页,是丁奇伟的照片:照片里的他穿着崭新的警服,领口风纪扣扣得严丝合缝,头发梳得整齐,眼神锐利得像鹰,嘴角抿着,透着股不服输的劲——和此刻眼前这个颓唐、虚弱的人,判若两人。照片下面印着他的信息,警号1667用黑体字印得清清楚楚,虽然纸页有点泛黄,墨迹却没褪,看得格外分明。

“我知道你们是谁。”他的声音突然响起,平静得可怕,像被山风吹干的树皮,没有半点起伏,却带着股透骨的冷意。“肖先生的女婿,对吧?还有那位肖小姐,怀着孕,上次在仰光码头,她闻见穆湖手下的烟味,悄悄皱了眉。”他顿了顿,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弯成了弓,手紧紧捂着胸口,咳得肩膀发抖,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声音里多了点沙哑,“穆湖跟我说过,肖家的女婿,是个‘能成大事’的人——敢在雷朵的地盘上,跟老佛爷谈条件。”

山风又从庙门吹进来,卷着几片橡树叶落在供桌上,“沙沙”地响。丁奇伟的目光落在那本警官证上,眼神里闪过点什么——是怀念,还是不甘?快得像流星,转瞬就被绝望盖了过去。

我没说话,只在他对面缓缓蹲下——膝盖碰到地上的橡树叶时,发出“窸窣”一声轻响。指尖无意识地捻起块棱角分明的碎石,是深褐色的,表面沾着夜间的露水,凉得像冰。石子边缘磨得掌心的老茧发疼,那层老茧是早年在边境巡逻时,握枪握出来的,此刻被碎石硌着,连带着神经都泛起细微的麻意。我就这么反复碾着石子,目光落在他脚边那本摊开的警官证上,照片里的人眼神锐利,和眼前这具被绝望压垮的躯体,像两个毫不相干的人。

“我没什么能给你们的了。”丁奇伟突然开口,嘴角扯出个干涩的笑——那笑容短促得像被风吹灭的火苗,只往上扬了半分,就垮了下来,眼底却没半点笑意,只剩浓得化不开的自嘲。“就一个老母亲,住在穆湖给的福利房里——老楼,没电梯,六楼,窗外能看见棵老榕树,风一吹叶子就往窗台上落。”他顿了顿,声音软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每月十五号,我都往她存折里存五千泰铢,现金存的,她不会用手机银行。每次打电话,她都跟我说‘生意忙就别回了,妈挺好的’,其实她不知道,我这‘生意’,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

话没说完,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猛地往前弓,双手死死捂着胸口,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连肩膀都跟着发抖。咳嗽声粗重得像破风箱在拉扯,每一声都带着“嗬嗬”的杂音,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咳到最后,他的眼角沁出了生理性的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滑,混着额角的血污,在下巴尖凝成滴,砸在警服的破洞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你们……你们继续查吧。”他缓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开口,声音里满是疲惫,“雷朵和青姑会的水太深了……深到能把人连骨头带肉吞进去,我是走不动了……”

“铁筎岭的‘设备’,是什么?”我终于打破沉默,声音压得极低,低到几乎贴在地面上,连气息都放得轻,像怕惊了庙里栖息的孤魂——风刚好在这时停了,供桌上菩萨像的影子晃了一下,落在丁奇伟的膝盖上,像块沉重的黑布。“雷朵在那里藏了什么?”

丁奇伟猛地抬头,原本耷拉着的眼皮瞬间撑圆,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惶——瞳孔骤然收缩,像被强光晃了眼,连眼白里的血丝都显得更狰狞了。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后背重重撞在断壁上,发出“咚”的闷响,可没两秒,那点惊惶就被更深的绝望淹没,肩膀又垮了下去,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是……是制毒工厂的原料库。”他的声音发颤,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股冷意,“他们把‘前驱物’藏在山里,还特意搭了个孩子的游乐场当掩护——褪色的秋千,掉了轮的滑梯,沙堆上扔着几个破塑料玩具,看着像附近村民搭的,其实全是幌子。”他咽了口唾沫,喉咙里发出“咕咚”的声响,“沙堆下面埋着军绿色的铁皮桶,盖得严严实实的,桶身上还印着‘农业肥料’的字样,其实里面装的是‘料’——粘稠的淡黄色液体,闻着有股刺鼻的味,沾到手上洗都洗不掉。”

“我外甥就是……就是在沙堆上跑的时候,不小心踢翻了一个桶。”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成了气音,得凑近了才能听清,“那些‘料’,是做‘蓝冰’的……纯度高得吓人,比市面上的货纯三成还多。老佛爷的野心,是要把金三角的‘货’全垄断——现在已经控制了湄公河下游的三条运货线,下一步,他想吞了曼谷的码头,连香港的地下渠道都在摸门路……”

山风又吹了进来,卷着片干枯的橡树叶,落在丁奇伟的脚边。他盯着那片叶子,眼神空洞,仿佛在看自己的结局——像这片叶子一样,在风雨里飘着,最后落在泥泞里,没人记得。

夜风裹着山雾从庙门的破洞涌进来,雾汽是凉的,沾在脸上像细针扎,混着腐叶的腥气往衣领里钻。风卷过泥塑菩萨那截只剩半截的残臂时,朽烂的木胎发出“吱呀——吱呀——”的响,臂弯处还沾着的几块碎泥片“簌簌”往下掉,落在供桌的裂缝里。菩萨缺了的半边脸正对着我们,剩下的那只眼窝是空的,积着厚厚的灰,像蒙了层洗不掉的雾,黑洞洞的轮廓在月光下透着股说不出的沉郁,仿佛正睁着无形的眼,无声地控诉着这山里藏的血腥。

我盯着丁奇伟的脸——眼下的青黑重得像涂了墨,胡茬上还沾着没擦干净的血沫,嘴唇干裂得能看见细小的口子,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微弱的颤。忽然就想起丽丽姐在船舱里说的话,那时她指尖夹着烟,烟灰积了半寸长都没弹,声音冷得像冰:“老佛爷的恩,是要命的。”眼前这个警察,大概就是当年受了老佛爷什么“恩惠”,从此被缠上,最后连亲外甥的命都搭进去,自己也落得这般境地——这份“恩”,哪里是恩,分明是索命的绳。

“你走吧。”我缓缓站起身,膝盖离开地面时,布料蹭过地上的碎石,发出“窸窣”的轻响。抬手拍了拍裤腿,沾在上面的红土顺着布料的纹路往下掉:土粒细细的,裹着点月光,落在地上时泛着浅淡的红,像一颗颗凝固的细小血珠,滚了两圈就停在丁奇伟的鞋边。

丁奇伟猛地愣住了,原本耷拉着的肩膀瞬间绷紧,瞳孔像被突然点亮的灯,一下放大了半圈。他张了张嘴,喉结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只听见喉咙里传来“咕咚”一声轻响——大概是没想到,在雷朵的地盘上,会有人放他走。过了两秒,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点不敢置信的颤:“你……你说什么?”

“去你母亲身边。”我打断他,从内侧口袋里摸出沓泰铢——是出发前肖云海让我带的应急钱,全是崭新的千元钞,边角压得整齐,被体温焐了一路,还带着点温热的触感。我把钱塞进他冰凉的手里,能清晰感觉到他掌心的老茧,还有因为震惊而微微发抖的指节:“这钱够你在清迈开个小杂货店,或者摆摊卖些日用品,别再碰雷朵的事,也别再当警察。换个身份,守着你妈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山雾还在往庙里飘,把丁奇伟的影子晕得有些模糊。他攥着钱的手越收越紧,指节泛出青白,钞票的边角被他捏得发皱——那沓钱,是他此刻能抓住的唯一的光,也是逃离这无边黑暗的唯一机会。

丁奇伟捏着泰铢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到发青,连手背的青筋都绷了起来——崭新的千元钞被他捏出深深的褶子,边角卷得像被揉过的废纸,纸币边缘甚至被指甲掐出了细小的印子。他的眼神里满是震惊,瞳孔微微放大,原本空洞的眼底突然有了光,却又掺着几分防备,像只被猎人围堵久了的兽,不敢轻易相信眼前的善意:“你……为什么放我走?就不怕我回去报信,把雷朵的事捅给警方?”

我抬眼望向远处雷朵营地的方向——夜色里,那些竹楼的灯火像簇簇跳动的鬼火,昏黄的光裹着甜腻的罂粟香,顺着风飘过来,黏在鼻腔里化不开。山风卷着雾汽,把橡胶林的叶子吹得“沙沙”响,像无数双耳朵在偷听。“因为你是警察。”我的声音很稳,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你袖口磨破的警服,口袋里没扔的警官证,还有提到母亲时眼里的软——这些都不是装的。”顿了顿,我又补充道,“而我们,不想让这山里的血白流,更不想让一个想护着母亲的人,死在雷朵的规矩里。”

丁奇伟突然沉默了。

山风裹着雾汽,把他的警服下摆吹得贴在腿上,能清晰看到裤腿上的血渍已经发黑、发硬。他低头盯着手里的泰铢,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币上的国王头像,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次,像是有话想说,却又咽了回去。庙外的橡胶林“沙沙”作响,叶子摩擦的声音在安静的破庙里格外清晰,混着泥塑菩萨残臂“吱呀”的晃动声,像在为这场沉默倒计时。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抬起头,眼底的防备渐渐淡了,只剩浓得化不开的复杂——有感激,有愧疚,还有几分对过往的决绝。

他慢慢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膝盖处的伤口大概还在疼,起身时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就在这时,一枚金属片从他警服内侧的口袋里滑了出来,“叮”的一声轻响,落在满是碎石的地上——是那枚被踩过的警徽,边缘氧化发黑,表面还沾着红土,“人民警察”四个字只剩模糊的轮廓。警徽在月光下闪了下冷光,像在提醒他曾经的身份。

丁奇伟低头看了眼警徽,眼神暗了暗,随即抬起脚,毫不犹豫地把它踢进了旁边的乱草堆——金属片撞在枯树枝上,又发出一声轻响,很快被杂草掩盖,再也看不见。做完这个动作,他像是卸下了什么沉重的包袱,肩膀微微放松了些,然后对着我深深鞠了一躬,腰弯得很低,警服的领口滑下来,露出脖子上一道浅浅的疤痕:“警员丁奇伟,警号1667。”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大概是之前咳得太狠,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却带着股破釜沉舟的坚定:“我已无法继续前行,雷朵的水太深,我趟不动了。你们……继续查吧,别让那些藏在沙堆里的‘料’,害了更多人。”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眼神突然软了下来,像蒙了层雾:“替我……常回去看看我妈。别告诉她我的事,就说……儿子在外面生意忙,挺好的,让她别惦记。”最后两个字“谢谢”,他说得很轻,却带着千斤重的分量,说完,他又深深鞠了一躬,这一次,腰弯得更久。

山风又吹进了破庙,卷着片干枯的橡树叶,落在他脚边。丁奇伟直起身时,我分明看到他眼底有湿意,却很快被他用手背擦掉——他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的脆弱,哪怕是在这个即将告别过往的破庙里。

丁奇伟转身时,山雾刚好漫过破庙的门槛,像团揉碎的冷棉絮,裹着他的衣角往黑暗里拖。他的背影先是清晰的——警服下摆还沾着红土,步伐有些踉跄却走得坚定,左手攥着那沓泰铢,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肩膀还带着点没卸干净的紧绷。可没走几步,雾就越来越浓,把他的身影晕成模糊的灰影,再往前,连灰影都淡了,只剩一串沉重的脚步声,“踏——踏——踏”地撞在山路上。

那脚步声很特别:踩在碎石上时是钝响,混着“咔嚓”的细响,该是鞋底碾过了小石子;落在落叶堆里时又变轻,带着“窸窣”的闷声,像怕惊扰了什么。每一声都像敲在我心口的锤子,钝钝地疼——这是一个人告别过往、奔向未知的脚步声,也是这片被罪恶浸透的土地上,少有的能逃出去的脚步声,每一步都踩得我心头发紧,连呼吸都跟着慢了半拍。直到那脚步声彻底融进雾里,再也听不见,我还站在原地,望着山雾最浓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夜风卷着庙门的“吱呀”声扑过来,我才缓过神,抬手摸向衬衫内侧的口袋——指尖先触到布料的温热,再往下,就是录音笔磨砂黑的塑料壳。那壳子被体温焐了一路,比掌心的温度还高半分,磨砂的颗粒感蹭过指尖,带着种踏实的触感。我轻轻摩挲着笔身,能清晰感觉到侧面的红色录音键,按下时会有细微的“咔嗒”声,此刻它安安静静的,却像颗在掌心跳动的小心脏,里面藏着丁奇伟说的每一句话。

铁筎岭沙堆下的铁皮桶、做“蓝冰”的高纯度原料、老佛爷垄断金三角市场的野心……这些话像一把把钥匙,精准地插进雷朵集团层层伪装的锁孔里,每一个信息都足以在老佛爷那张笑得慈和的假面上,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我仿佛能看到老佛爷坐在议事厅的酸枝木椅上,指尖摩挲着汝窑茶杯的模样,那笑容里的算计,此刻都因为丁奇伟的话,变得格外刺眼。

但我没立刻回营地。

我掏出藏在裤腰里的老旧智能机——屏幕右上角裂着道斜纹,是上次在仰光码头被穆湖的人推搡时摔的,边角的漆早就掉光了,露出里面的金属壳。按亮屏幕,指纹解锁的光闪过,我飞快地划开桌面,找到那个加密的通讯录文件夹——图标是片不起眼的橡树叶,只有输入密码才能打开。点开后,“山雀”的名字排在第一个,备注是“清迈线”,头像是个模糊的剪影。

我指尖悬在屏幕上,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连输入文字时都格外用力:【铁筎岭,沙堆下铁皮桶,内装蓝冰前驱物,速查。】每个字都反复确认,生怕错漏了关键信息——这是丁奇伟用自由换来的线索,不能出半点差错。按下发送键的瞬间,屏幕上跳出绿色的对勾,旁边跟着“发送成功”的灰色小字,手机还轻轻震了一下,像完成了某种郑重的交接。

就在这时,山风突然变了向——原本从山口吹过来的冷雾,猛地转了个弯,从雷朵营地的方向扑过来,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甜香。那香气先是淡淡的,像刚熬好的麦芽糖,可越往鼻腔里钻,就越发腻,最后还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底,像掺了黄连的蜜。

我瞬间就认出了——是罂粟花的味道。

这味道让我立刻想起老佛爷:他坐在酸枝木椅上,天青色的汝窑茶杯握在断指的手心里,杯沿那道细小的冲线在灯光下若隐若现。他指尖慢悠悠地摩挲着杯柄,嘴角勾着浅淡的笑,眼尾的皱纹里却藏着淬了毒的冷意,那神情,就和这罂粟花香一样——表面甜得诱人,内里却裹着能致命的苦,让人一不小心就会陷进去,再也爬不出来。

山风还在吹,那甜香缠在喉咙口,发闷得厉害。我攥着手机,指腹蹭过屏幕上“山雀”的名字,忽然觉得,丁奇伟的脚步声虽然消失了,但这条藏在雾里的线索,才刚刚开始。

口袋里的金戒突然像被火烤过似的,猛地烫了起来——那温度不是体温的暖,是带着刺的灼,顺着掌心的老茧往骨头里钻。我下意识地攥紧拳头,金戒的蛇形纹狠狠嵌进皮肤里:蛇头的棱角硌着虎口,蛇身的鳞片刮过指腹,连蛇尾的尖儿都抵着掌心最嫩的肉,每一道纹路都像在提醒我它的来历——这是老佛爷在别墅里亲手递来的“信物”,当时他指尖摩挲着戒面,笑得慈和,说“肖家女婿,该有枚像样的东西”,此刻想来,那笑容里藏的哪是善意,分明是淬了毒的钩子。

掌心的老茧本是早年握枪磨出来的,硬得能抵住碎石,可此刻被金戒的纹路硌着,竟泛起细密的疼。我忽然想起刚接过金戒时的触感——那时候戒面还带着老佛爷掌心的温,蛇形纹光滑得像被磨过千百遍,可现在,它却像活过来的蛇,用鳞片狠狠刮着我的肉,仿佛在警告我:你早该知道,老佛爷的东西,从来都带着索命的价码。

退路?早就没了。

从丁奇伟的警徽被踢进乱草堆的那一刻,从他踉跄着走进山雾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的那一刻,从“铁筎岭原料库”“蓝冰前驱物”这些字眼钻进耳朵的那一刻,退路就被彻底封死了。我想起丽丽姐在船舱里说的“老佛爷的恩是要命的”,想起黑鸦被砍断的颈骨,想起黑鸦儿子死在公寓里的模样,想起雷朵营地那些带蛇形纹的枪——那些都是老佛爷豢养的“毒蛇”,藏在温和的假面下,只要有人敢踏错一步,就会扑上来咬断喉咙。

要么撕破他的假面,把铁筎岭的铁皮桶、湄公河的运货线、罂粟田下的制毒工厂全掀出来,让那些藏在红土下的罪恶见光;要么,就等着被他的“毒蛇”缠上——可能是青姑会成员黑洞洞的枪口,可能是一杯掺了毒的普洱茶,可能是像丁奇伟外甥那样,不明不白地死在某个没人知道的沙堆旁。

我缓缓松开拳头,金戒的温度还在掌心灼着,蛇形纹的印记清晰地留在皮肤上。抬头望向雷朵营地的方向,夜色里的灯火依旧像鬼火似的跳动,罂粟香顺着风飘过来,甜得发腻。我指尖又攥紧了些,指节泛出青白——赌前者。

赌这枚烫人的金戒不是索命符,赌丁奇伟没白走这趟深山,赌那些藏在沙堆里的“料”不会再害更多人,赌我能护着肖雅,护着她肚子里的孩子,把老佛爷那张慈和的假面,撕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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