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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索队的直升机在红土坡上空盘旋了七天七夜。旋翼切割空气的轰鸣没歇过,像头被困在云里的巨兽,喉咙里滚着沉闷的咆哮。墨绿色的机腹几乎贴着翻滚的云层,金属外壳沾着的红土被雨水冲成了淡褐条纹,细看还能辨出橡胶树汁液的乳白斑点——那是前几日低空掠过雨林时蹭上的。

螺旋桨搅起的狂风带着撕裂感,像无数把铁扇同时抡动,硬生生往峡谷边缘的白雾里砸。雾团被这股蛮力撕开时,总先露出崖壁上参差的石棱:那些棱子像被钝刀劈开的犬齿,尖端泛着湿冷的光,有的还挂着半枯的藤蔓,风一吹就晃,像悬着的绞索。石棱间的岩缝黑黢黢的,深不见底,缝里渗着的水顺着岩壁往下淌,在凹痕里积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旋翼的影子,像无数双盯着天空的眼,正张着嘴等什么东西掉下去。

风里裹着的气味复杂得呛人:橡胶树被雨水泡透的腥甜,红土被碾磨后的土涩,还有远处未熄的火塘飘来的焦糊味,混在一块儿往机舱里钻。副驾驶的护目镜上凝着层湿冷的水汽,擦了又结,视线里的红土坡总蒙着层白,像浸在泪里。他抬手抹镜时,指尖触到镜片的凉,突然想起出发前老飞行员说的:“红土坡的雾吃人,进去了就别想轻易出来。”

旋翼的影子在崖壁上扫过,快得像道闪电。被风掀开的雾团很快又合拢,将那些狰狞的岩缝重新藏起来,只留下崖顶几棵被吹得歪倒的橡胶树,叶片翻卷着,露出灰白的背面,像群在风里哭的人。

地面分队的十二组人马像把被狂风撑开的巨网,在红土坡的雨林里缓缓铺展。每组五人三犬,间隔着三十米的距离,沿着等高线呈扇形推进——前头的尖兵握着开山刀劈路,中间的士兵背着电台和急救包,殿后的牵着军犬断后,队伍的影子在斑驳的日光里忽明忽暗,像被风揉碎的墨痕。

齐腰深的蕨类植物挡在身前,羽状复叶边缘带着锯齿,扫过裤腰时刺得人发痒,叶尖的露水顺着作训服的布纹往里渗,冰凉地贴在小腹上。士兵们蹚过去时,裤腿早被泥水浸得发沉,膝盖处的褶皱里卡着细碎的红土,每抬一次腿都“簌簌”往下掉渣,靴底碾过腐叶的“噗叽”声里,混着蕨类根茎被踩断的脆响。有人的手臂被藤蔓抽出道红痕,血珠刚冒出来就被雨林的湿气捂得发黏,沾了片嫩绿的蕨叶,像别了枚带血的徽章。

砍刀劈向藤蔓的声音在林子里此起彼伏。细藤被削断时是“咔嚓”的脆响,断口处立刻渗出乳白的汁液,溅在刀面上凝成细小的珠;粗藤得用刀背砸开纤维,“咚咚”的闷响里,能听见木质芯被撕裂的涩,汁液顺着刀槽往下淌,在士兵的手背上积成黏糊糊的水洼,风一吹就成了紧绷的膜。有株缠满荆棘的老藤格外顽固,第三刀下去才应声而断,断口处的年轮圈里嵌着半片迷彩布——不知是哪个战友路过时刮破的,此刻正随着风轻轻颤,像块没说完的话。

德国黑背们的焦躁比人更先透出来。领头的那只叫“黑豹”,耳根的毛发直竖着,黑亮的鼻尖在泥里蹭得发亮,沾着的腐叶碎屑随着呼吸轻轻抖。它每走三步就停下来嗅一嗅,鼻孔张得老大,喉咙里滚着“呜呜”的低鸣,像含着颗没炸开的雷。突然,它对着左侧三米外的岩缝猛地弓起身子,前爪在泥里刨出两道深沟,指甲缝里塞满了红土,吠叫声尖利得像被刀刮过,尾巴却死死夹在两腿间,尾尖的毛都在抖——那不是兴奋的叫,是带着恐惧的警告。

牵犬的士兵赶紧按住它的项圈,掌心能摸到它脖颈处突突跳动的血管,像揣了只受惊的兔子。“稳住,黑豹。”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指腹摩挲着项圈上磨亮的搭扣——这是黄导前阵子帮他调紧的,当时还笑着说“这狗认主,你得让它知道谁是老大”。可此刻,黑豹的吠声里带着他从未听过的惶急,前爪不断往岩缝里探,仿佛里面藏着什么能撕碎一切的东西。

雨林深处的光线忽明忽暗,阳光透过 canopy(林冠)的缝隙洒下来,在士兵和军犬身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谁在地上撒了把碎金。空气里飘着腐叶的腥和苔藓的潮,还有远处橡胶树流汁的甜腻,混在一块儿往肺里钻,闷得人发慌。十二组队伍还在缓缓推进,开山刀的劈砍声、军犬的吠叫声、电台里偶尔传来的“收到”声,在这无边无际的绿里滚来滚去,像群找不到出口的困兽。

邓班和傣鬼守在悬崖边那棵老橡胶树下。树身得两人合抱才能围住,树皮皴裂得像老战士的脸,被炮火撕开的口子从根部一直裂到丈许高,露出里面浅黄的木质芯,边缘还焦黑着,是炸药燎过的痕迹。乳白的胶汁正从裂口里往外渗,混着斜斜的雨水往下淌,在树脚积成小小的水洼——那胶汁稠得像未干的奶,坠成线时会微微发颤,断在半空的瞬间,像谁没忍住的泪珠子,砸在红土上“嗒”地一响,晕开个浅白的圈。

傣鬼靠在树干的裂口旁,后背抵着湿冷的木质,左臂肿得比右腿还粗,像根发透了的面馒头。四层纱布缠得密不透风,最里层的医用棉早被血浸透,此刻正顺着纱布的经纬往外渗,先是在边缘洇出星星点点的红,慢慢连成线,顺着胳膊肘往下爬,在迷彩服的袖口积成小小的血痂,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渣,落在脚边的红土里,融成深褐的斑。

他发着高烧,额角的冷汗混着雨水往下淌,刚划过眉骨就被风冻成细冰碴,睫毛上凝着的水珠颤巍巍的,让视线里的岩柱都在打晃——明明是坚硬的灰岩,在他眼里却像被泡软的豆腐,晃得人胃里发紧。医疗点的卫生员来劝过三次,他每次都摆摆手,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去了也是躺着,这儿离得近,听得清。”

“离得近?”邓班蹲在他旁边,往他手里塞了块压缩饼干,“你现在连三米外的雾都看不清。”

傣鬼没接饼干,只是把步枪往怀里紧了紧。枪身的漆被磨掉不少,露出底下的冷铁,他摸出那半片迷彩布,布角的毛边被血浸得发硬,中间的破洞边缘卷着,像只半睁的眼。他用牙齿咬着线头,把布角系在步枪的准星上,动作因为左臂的疼而发颤,系了三次才打好结。风一吹,布角就在准星上轻轻晃,破洞对着崖底的白雾,像在眨眼睛。

“我走了,谁替黄导盯着这雾?”他哑着嗓子说,喉结滚了滚,像有团热东西堵在那儿,“这雾鬼得很,能吞人,得有人盯着才不敢乱来。”

布角晃得更厉害了,破洞在风里忽明忽暗。傣鬼望着那破洞,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咳:“黄导说过,这破洞是勋章。”他用没受伤的右手摸了摸布角,指尖蹭过破洞的边缘,“上次在边境,他替我挡了块弹片,把衣服划了个洞,就这么大,”他比划着,“他说‘破洞才金贵,说明你命大,比军功章实在’。”

雨突然下得急了些,砸在钢盔上“噼啪”响。傣鬼把步枪往石缝里插了插,让准星对着白雾最浓的地方,布角的破洞在风里定定地眨着,像在替谁守着这片吞人的雾。

话音刚落,蹲在泥里的军犬“黑豹”突然炸了毛。

它猛地弓起脊背,黑亮的毛发根根倒竖,像团炸开的黑绒球。尾巴绷得笔直,像根上了弦的钢针,尾尖的毛因为用力而微微发颤。前爪在红土里疯狂刨动,指甲缝里塞满了暗红的泥块,“簌簌”往下掉,很快就刨出两道深沟——沟里的湿土翻上来,混着没干的血珠,像两道淌血的痕。它的喉咙里滚出低沉的咆哮,突然对着崖边的白雾狂吠起来,声音尖利得像被刀劈开,每一声都带着撕裂的颤,在雾里撞出细碎的回音。

“是它!”傣鬼的眼睛瞬间亮了,像两簇被风点燃的火星。他顾不上左臂的剧痛,猛地拽起牵引绳就往雾里冲,军靴碾过碎石堆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响,有些棱石划破了靴底,渗出血珠,却被他浑然不觉地踩进泥里。“它闻见了!黑豹从来不乱吠!”他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破锣,左臂的纱布被扯得发紧,血顺着绷带的缝隙往外涌,在迷彩服上晕开片新的深褐,“在那边!黄导肯定在那边等着我们!”

黑豹的吠声在雾里打着旋儿。起初是尖利的,像把刀要劈开白雾,可没走几步就突然弱了下去,像被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声音变得闷闷的,带着股被吞噬的涩,绕着雾团转了半圈,就被呼啸的风声彻底吞没了——风里裹着崖底的潮气,卷着黑豹的呜咽往远处飘,像谁在雾里轻轻叹了口气。

“站住!”邓班的吼声混着风声追上来。他两步跨到傣鬼身后,左手像铁钳似的死死扣住他的帆布腰带,指腹狠狠掐进腰带的扣眼里,几乎要把帆布捏碎。他能感觉到傣鬼的身子在剧烈颤抖,像株被狂风抽打的野草,右手攥着牵引绳的力道大得吓人,指节泛白,指缝里全是抠破的血痂——暗红的痂块混着红土的黏,像块没干透的泥,蹭在邓班的手背上,又湿又涩。

“雾太大了。”邓班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贴着他的耳朵,热气喷在傣鬼的耳廓上,带着不容置疑的沉,“你低头看看。”他拽着傣鬼往崖边挪了半步,靴底离悬崖边缘只剩半掌的距离,“底下是三百一十四米的悬崖,暗河在谷底翻涌,下去就是死,连尸首都找不全!”

傣鬼的脚猛地顿住,像被钉在了红土里。他的呼吸粗得像破风箱,胸口剧烈起伏,左臂的伤口被牵扯得钻心疼,可他眼里的光还没灭,死死盯着那片翻滚的白雾,仿佛能透过雾看见黄导的影子。黑豹还在呜咽,尾巴夹得更紧了,前爪在泥里蹭来蹭去,像在害怕,又像在催促。

风突然变急了,卷着雾往他们脸上扑,凉得像冰。邓班扣着腰带的手又加了把劲,指腹已经掐进了傣鬼的皮肉里——他知道,此刻稍一松手,这小子就能跟着那点渺茫的希望,一头扎进这吞人的雾里。

傣鬼的胳膊像被激怒的蛇,猛地往回一挣。那力道带着高烧里的谵妄和伤口的剧痛,邓班的手被甩得撞在身后的岩柱上,指节磕出一声闷响。他还没站稳,就听见“哐当——”一声巨响炸开在崖边——傣鬼手里的步枪脱了手,枪托重重磕在灰岩柱上,金属与岩石相撞的脆响里,混着木头开裂的涩。

枪管原本就有道歪歪扭扭的弯,是上次遭遇伏击时被流弹打中的,此刻又添了道新痕:一道斜斜的白印从枪管中段划到准星,边缘卷着细碎的金属屑,像块刚被钝刀割开的皮肉,露出底下的冷铁,和他眉骨上渗血的伤口一模一样,都是没愈合的疤。岩柱被撞得掉下来几块碎石,“簌簌”落在红土里,混着傣鬼左臂滴下的血珠,红得发暗。

“那是黄导!”他猛地转过身,眼睛红得像燃着的炭,眼白上爬满了血丝,雨水顺着睫毛往下淌,在颧骨处冲出两道浅沟,沟里还沾着红土的细粒。他的声音早劈了叉,像被砂纸磨过的铁皮,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的疼:“你聋了吗?!”

吼出声时,他的胸腔剧烈起伏,左臂的纱布被挣得松了半寸,血顺着绷带的缝隙往外涌,在迷彩服的袖子上洇出朵新的红,像刚绽裂的伤口。“他在喊我们!”他往前逼近一步,军靴碾过刚才刨出的土沟,泥块溅在裤腿上,“你听——”他突然侧过脸,耳朵对着翻涌的白雾,像是真能听见什么,“他说‘别放弃’!他说再往前一步就能抓住他!”

风卷着雾往他脸上扑,凉得像冰,却浇不灭他眼里的火。他的右手还在抖,刚才攥枪太用力,指腹被扳机护圈硌出几道红痕,混着血痂和红土,像块被揉烂的泥。军犬黑豹蹲在他脚边,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尾巴夹得更紧了,仿佛也被这股疯劲惊住,却又不敢上前。

“黄导从来不说谎!”傣鬼的声音突然哑了下去,带着哭腔,像个被抢走糖的孩子,“他说过会带我们回家的……他就在雾里,你让我过去……”他说着就要往雾里冲,却被邓班再次拽住,这次邓班用了蛮力,几乎是把他往岩柱上按,他的后背撞在灰岩上,“咚”的一声闷响,震得他咳了两声,嘴角溢出点血丝。

可他眼里的光还没灭,死死盯着那片白茫茫的雾,像是要在雾里烧出个洞。枪管上的新痕在风里闪着冷光,和他胳膊上渗血的纱布、脸上的红土混在一块儿,成了崖边最扎眼的色——那是急,是痛,是不肯信的执念。

第七天傍晚的雨来得猝不及防。起初是零星的几点,砸在钢盔上“嗒嗒”响,像谁在用指尖轻叩,转瞬就成了瓢泼之势——豆大的雨点裹着风往人身上砸,“噼啪、噼啪”落在钢盔的弧面上,反弹出细碎的水花,声儿密得像谁在耳边擂鼓,震得太阳穴突突跳。暗河的水涨了不少,浑浊的浪头拍打着岸边的灰岩,“哗哗”的水声混着雨声,把峡谷里的寂静撕得粉碎。

李凯拄着根磨尖的橡胶树干往河深处蹚。树干被雨水泡得发沉,顶端磨出的斜茬泛着湿冷的光,握在手里黏糊糊的——是橡胶树的汁液混着他掌心的汗。水深及膝,浑浊的黄汤里卷着断枝和腐叶,每走一步都得先探探底,靴底碾过河底的卵石,“咯吱”声被水声吞了大半。裤腿早被泡得发胀,贴在皮肤上像层冰,大腿的伤口被冷水一激,疼得他龇牙咧嘴,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混着雨水滑进领子里。

就在这时,靴底突然撞上了个硬东西。不是卵石的圆钝,是带着棱角的硌,力道不轻,震得他脚踝发麻。李凯心里一紧,拄着树干稳住身子,弯腰往水里摸——指尖先触到片冰凉的滑,像裹着层蜡,再往下探,才抓住个长方形的轮廓,沉甸甸的,拽出水面时带起串水珠,“哗啦”落在钢盔上。

是个军绿色的防水袋。橡胶面被水泡得发胀,边缘的接缝处起了层白霉,像块发潮的饼干。原本该严密咬合的拉链崩开着,裂口歪歪扭扭的,像道被扯烂的嘴,露出里面塞满的东西。李凯用拇指把拉链往两边扒了扒,一股湿纸的腥气涌出来——里面的账本早泡成了纸浆,米白色的纤维缠在一块儿,软塌塌的,像团被揉烂的棉絮,隐约能看见几处残存的蓝黑字迹,泡得发晕,辨不出是数字还是名字。

他的指尖在纸浆里慢慢探,突然触到片硬挺的布。心头猛地一跳,赶紧往外拽——半片蓝布角随着动作从纸浆里抽出来,带着湿漉漉的沉,却依旧保持着鲜亮的靛蓝,像雨雾里突然亮起的星。布角边缘的针脚歪歪扭扭,和吉克阿依揣在怀里的那片比对过无数次的针脚完美咬合,拼在一块儿,刚好显出半朵歪斜的海棠轮廓。针脚处的红线被水泡得发胀,此刻正缠着另一片布角的线头,红得发黑,像两只攥紧的手,死死不肯松开。

“是黄导的。”

李凯的声音刚出口就抖得不成样子,像被风揉过的弦。指尖捏着布角的力道太大,棉布被捏出深深的褶皱,边缘发脆的地方“簌簌”掉着渣,混着他指腹的汗,黏成一团。他突然想起出发前那个清晨,黄导把另一片布角塞进他手里的触感——布角当时还带着体温的暖,黄导掌心的老茧蹭过他的手背,糙得像红土坡的砾石,声音里带着笑:“拿着,林老师绣的,说能保平安。”

可现在,这两片被说过“保平安”的布角,在冰冷的雨里重逢了。蓝得扎眼的布面沾着河泥和血渍,针脚缠在一块儿的红线像道解不开的结,却没等来那个该把它们凑成整朵海棠、带它们回家的人。

雨还在往下砸,钢盔上的“噼啪”声越来越急,像在催着谁承认一个不愿信的事实。李凯把布角往怀里揣,指尖触到胸口的体温,突然觉得那片蓝烫得吓人——像黄导最后留在红土坡的眼神,亮得让人不敢直视,却又沉得攥不住。暗河的浪头又拍过来,溅了他满脸的水,凉得像冰,混着眼角的热,在下巴尖汇成珠,滴进浑浊的河水里,没了踪影。

不远处的香客突然闷哼一声,喉咙里像卡了团烧红的棉絮,紧接着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那咳嗽不是从嗓子眼里出来的,是从胸腔深处翻涌上来的,震得他肩膀剧烈发颤,后背死死抵着身后的灰岩——岩壁上的苔藓被蹭得发绿,湿冷的潮气顺着作训服的破洞往里钻,贴在皮肤上像块冰。他的脊背弓成了虾米,每咳一下,后颈的筋络就暴起一寸,额角的冷汗混着雨水往下淌,在下巴尖汇成珠,“啪嗒”砸在膝头的泥上。

后背的弹孔纱布早被咳得松了边,原本浅褐的血渍此刻正往外渗新的红,像条细细的蛇顺着脊椎往下爬。那红格外刺眼,在灰绿的作训服上洇开,边缘还带着点泡沫——是伤口被牵扯出的组织液,沾在纱布上,把棉线泡得发胀。香客咳得眼前发黑,下意识抬手按住后背,指尖触到纱布的黏,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喉咙里的“嗬嗬”声才慢慢歇了。

缓过这口气,他蜷着身子往灰岩里缩了缩,右手抖着伸进怀里。怀里揣着个透明塑封袋,边角被体温焐得发皱,边缘还粘着点红土坡的泥,是早上蹚水时蹭上的。他用牙咬开袋口的结,塑料膜摩擦的“窸窣”声在雨声里格外清,露出里面的作业本——纸页被体温焐得半干,靠近心口的那几页带着点暖,边缘却还卷着潮乎乎的波浪,像被反复揉过的船。

他抽出最里面那张纸。纸角已经磨圆了,边缘卷得像朵蔫了的花,上面是黄导画的海棠。铅笔的痕迹有深有浅,该是画了好几遍:有的花瓣歪向左边,像被风吹得站不稳;有的缺了个角,旁边还留着道没擦净的橡皮印,淡得像层雾;最底下那瓣尤其歪,笔尖划过的力道重,把纸都戳得发毛,留着点白茬。橡皮屑还沾在纸面的褶皱里,细小的白粒被雨水打湿,贴在上面像没化的雪。

“他说……”香客的声音轻得像被雨打湿的羽毛,刚出口就散了半截。他的嘴唇发颤,气音里裹着咳剩下的痒,“要教孩子们画这个。”

说话时,雨丝落在纸面上,迅速晕开了铅笔的蓝黑。墨迹顺着纸纹往四周爬,原本清晰的花瓣边缘慢慢变得模糊,像被泪水泡过似的,晕圈一圈圈变大,把歪歪扭扭的花瓣融成一团,真像朵正在融化的花。香客用掌心去捂,想挡住雨水,可纸已经透了,墨迹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渗,在他手背上留下道浅灰的痕。

“说等端了那毒窝,”他的声音突然亮了点,带着点没散的咳,却格外清楚,“就让红土坡小学的墙面上,从教室门到操场边,全开满这海棠。”

雨还在下,砸在灰岩上“沙沙”响。香客把那张快湿透的纸小心地塞回塑封袋,按在胸口最暖的地方。纸背的橡皮屑蹭着他的皮肤,像黄导画完时笑着拍他肩膀的力道,轻得像片云,却沉得让人喘不过气。远处暗河的水声混着雨声淌过来,像谁在轻轻哼着没唱完的歌。

第七夜的雨比前几日更冷,带着峡谷底翻涌的湿寒,斜斜地往人骨缝里钻。刚过亥时,对岸的哨声突然穿破雨幕——不是白日里短促的联络哨,是拖着长音的“呜——呜——”,像块浸了水的铁皮被人攥在手里揉,尾音发颤,裹着雨珠的重,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哨声从峡谷对岸的灰岩柱后飘过来,得先撞碎崖壁上的雨帘,再钻过暗河蒸腾的白雾,等传到这边时,早被泡得发闷,像口堵了泥的唢呐,调子沉得压心口。第二声哨响起来时,有人数着拍子:长两拍,短半拍,是收队的信号。这信号他们练过千百遍,此刻却像根冰锥,顺着耳道往里扎。

所有人都定在原地,像被雨浇硬的泥像。邓班靠在那棵炸豁口的橡胶树下,左手还按着傣鬼的肩膀——方才这小子听见哨声就往雾里挣,此刻总算没再动,只是头抵着树干,后背的起伏比雨打的树叶还急。李凯蹲在暗河岸边,怀里紧紧揣着那两片蓝布角,指腹把布面的针脚都磨热了,视线却死死钉着河面的浪头,仿佛能从浑浊的黄汤里捞出点什么。阿江的瘸腿在泥里陷得更深,他用没受伤的右手抠着灰岩的凹痕,指甲缝里塞满了红土,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嘴唇咬得发青,没让哭出声来。

军犬们最先泄了气。领头的黑豹趴在黄导最后停留的那片红土上,前爪蜷缩着抱在脸前,像只受了委屈的猫。它的耳朵耷拉着,贴在湿漉漉的脑门上,睫毛上挂着的雨珠顺着黑毛往下滚,滴在红土里,砸出细小的坑。尾巴早夹得看不见了,只剩尾根的毛在微微抖,喉咙里的哀鸣从低低的“呜呜”慢慢拔高,带着点哭腔,像被主人丢在雨里的幼犬。

它的鼻尖在红土上蹭来蹭去,力道很轻,像怕惊醒什么。这片土比别处更黏,混着没干透的血渍和军靴的印子,被雨水泡得发糯,蹭过时会带起细碎的土粒,粘在湿漉漉的鼻尖上,像镶了层红钻。蹭到第三圈时,它突然停住,鼻尖对着一个半埋在土里的烟蒂——是黄导常抽的牌子,滤嘴上还留着点牙印。黑豹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烟蒂周围的土,哀鸣声突然变哑,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

旁边的军犬“狼牙”也跟着趴下,脑袋搁在黑豹的背上,两只狗的体温透过湿透的毛发混在一块儿,却暖不透雨的冷。它们不再吠叫,只是用鼻尖反复蹭着那片红土,留下一个个湿漉漉的印子,像在撒娇讨摸,又像在轻轻吻别。

雨还在下,砸在钢盔上的“噼啪”声、暗河的“哗哗”声、军犬的哀鸣声,还有那穿不透雨幕的哨声,在峡谷里缠成一团,像张浸了水的网,把所有人都罩在里面,闷得人喘不过气。邓班慢慢直起身,右手去摸腰间的枪,指腹触到冰凉的金属时,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那哨声还在响,第三声,第四声,每一声都像在数着,数着红土坡上没说完的话,数着雾里没回来的人。

黑豹的鼻尖终于离开红土,抬起头望着对岸的方向,哀鸣声低得像叹息。它鼻尖的红土被雨水冲成淡粉,顺着嘴角往下淌,像挂了串没掉的泪。

邓班抬手摘军帽的动作很慢,像托着块千斤重的铁。军帽檐上的雨水“哗啦”一声坠下来,顺着他额角那道月牙形的伤疤往下淌——那疤是三年前在边境缉毒时留的,此刻被雨水泡得发亮,像条没愈合的红痕,蜿蜒过眉骨,在颧骨处汇成水珠,再往下,砸在胸前的领章上。

领章的红底早被雨水浸透,明黄的五角星蒙上层水汽,暗沉沉的像块蒙尘的玉。水珠在领章的褶皱里积成小小的水洼,晃了晃,顺着布料的纹路往衣襟里钻,凉得像冰。他的指腹在帽檐的檐角处蹭了蹭,那里还留着黄导上次帮他调整帽型时的温度,此刻却只剩湿冷的铁。

“收队。”

两个字从他喉咙里滚出来,沉得像峡谷底的暗河,每个音节都裹着雨的凉,砸在空气里时,连雨丝都仿佛顿了顿。风突然停了半秒,只有雨点砸在钢盔上的“噼啪”声还在响,衬得这两个字格外清,清得像刀。

阿江是第一个有反应的。他原本扶着岩柱站着,瘸腿的膝盖还在微微打颤,听见这两个字时,身子突然一软,“咚”地蹲在泥里。红土瞬间没到了膝盖,混着雨水往裤腿里灌,他却像没察觉,右手死死攥住身旁那棵橡胶树的气根——那气根刚从树干上垂下来,嫩得发白,绒毛上还挂着没干的胶汁,黏糊糊地沾在他手心里。

哭声是突然炸开的,像被雨水劈碎的玻璃。阿江的脸埋在膝盖上,肩膀抖得像狂风里的蕨类,哭声被斜雨撕成一缕一缕的,刚飘起来就被打湿在泥里。“他说……”他哽咽着,指腹反复摩挲着气根的绒毛,那绒毛软得像婴儿的胎发,蹭得他掌心发麻,“活的气根会扎根……黄导说的,扎得越深,长得越稳,风刮不倒……”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糊满了红土和泪,眉骨的新肉被雨水泡得发亮,像块没长好的疤。“可他呢?”声音突然拔高,带着哭腔的尖锐,“他怎么就不扎根?红土坡的土这么黏……他怎么就留不住?”

气根被他攥得变了形,嫩白的皮被掐出几道青痕,渗出的胶汁混着他的汗,在掌心凝成透明的膜。雨还在下,砸在他背上的伤口上,疼得他倒吸冷气,可他没松手,仿佛那气根是黄导留下的最后一点牵连,一松手,就连最后一点念想都没了。

邓班站在原地没动,军帽还捏在手里,雨水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滴,在脚边的红土里积成小小的坑。他看着阿江蹲在泥里,看着那截被攥得发白的气根,突然想起黄导教他们认橡胶树时说的:“气根扎进土里,就成了树的腿,一步一步,把家安在红土上。”

可现在,教他们认树的人,没在红土上扎根。

杨文鹏猛地转了身,脊梁挺得像根被雨打湿的枪杆,却止不住肩膀在剧烈地抖。那颤抖不是细碎的颤,是从胸腔里翻涌上来的,带着压抑的哽咽,让后背的肌肉一抽一抽的,作训服的褶皱里卡着的红土被抖得簌簌往下掉,混着雨水在泥里积成小小的褐点。

他的右手虚虚悬在腰侧,指尖离手枪套不过半寸,却没敢碰。那枪套是牛皮的,边缘被磨得发亮,搭扣上的铜环带着点温,是被体温焐了整日的缘故。最显眼的是腰侧的调节带——比标准尺寸松了两扣,针脚处还留着黄导当时用指甲掐过的浅痕。

“你这细胳膊,勒太紧了影响出枪。”他突然听见黄导的声音在耳边响,带着点笑,热气喷在他耳后,“松两扣,舒服,也不耽误事。”当时黄导的手指捏着调节带的卡扣,“咔哒”两声调松了位置,指腹的老茧蹭过他的腰侧,糙得像红土坡的砾石,却暖得让人踏实。他还记得自己红了脸,说“班副你别闹”,黄导笑得更厉害,拍着他的肩膀说“等你练出肌肉,再调回去”。

可此刻,那松了两扣的枪套空得发慌。里面的手枪早上交给了军械员,此刻只剩个空荡荡的壳,贴着腰侧的皮肤,凉得像块冰。风顺着调节带的缝隙灌进去,在空套里打着旋儿,“呜呜”的响,起初是低低的,像谁在抽鼻子,后来越来越急,带着哨音,真像个被丢在雨里的孩子,在里面哭得喘不过气。

杨文鹏的指尖终于还是落了上去,轻轻按住枪套的边缘。牛皮被雨水泡得发软,他摸到搭扣内侧那道浅痕——是黄导的指甲掐的,当时嫌调节带太硬,特意掐松了点。指腹蹭过那道痕,突然觉得眼眶发烫,雨珠混着什么温热的东西往下淌,砸在枪套上,“啪”地一响,很快被风卷走,像没存在过。

雨还在下,砸在他的钢盔上“噼啪”响,和风在枪套里的“呜呜”声缠在一块儿,像支没唱完的歌。他背对着所有人,肩膀抖得更厉害了,却死死咬着牙没让哭出声——黄导说过,“细胳膊也能撑事,哭了就输了”,可他现在觉得,这空枪套里的风,比任何时候的子弹都让人疼。

第八天清晨的雾还没散透,像层湿冷的纱,把红土坡裹得发闷。公安直升机的轰鸣先于影子钻进来,不是搜索队直升机的沉,是带着锐劲的“突突”声,像把铁犁犁开棉絮,硬生生从晨雾里劈出条道。螺旋桨搅起的气流掀动着雾团,近处的红土被卷得“簌簌”飞,粘在草叶上,像给绿镶了层红边。

杨杰站在机舱门口时,鞋底已经沾了半截泥。他没等直升机停稳,左手攥着舱门扶手,指节泛白,右手早按在了舱门的搭扣上——那扶手的凉透过作训服的手套渗进来,像块冰贴在掌心。机身刚一触地,他就迈了下去,军靴跟碾过地上的车辙印时,辙里的泥块“簌簌”往下掉:底下是红土坡的红壤,像揉碎的朱砂,上头盖着层边境线的黑泥,是昨夜从界碑旁蹚过来的,此刻混在一块儿,红黑相间,像打翻的砚台,又像他心里那团说不清的堵——一半是火烧似的急,恨不能立刻钻进雾里;一半是坠着铅的沉,脚刚沾红土,就觉出这片土地的重。

跳下车时,裤脚扫过舱门的台阶,沾着的草籽“吧嗒”落在红土里。是边境线上的狗尾草籽,圆滚滚的,裹着层白霜,被晨露一浸,很快软塌下来,贴在红土上,像颗埋在土里却没力气发芽的种子。杨杰低头瞥了一眼,没捡,只是把军靴往泥里踩了踩,让红土钻进靴底的纹路——这土比记忆里更黏,沾在鞋底,像要把人钉在这儿。

晨雾被螺旋桨的风吹得晃了晃,露出远处崖边的橡胶树顶,叶片上的露水“嘀嗒”往下掉,砸在红土里,晕开个浅痕。杨杰扯了扯领口,风里的腥甜裹着土味往肺里钻,这味道和二十年前黄导拉着他在老家田埂上疯跑时的土腥气,竟有几分像。只是那时的风是暖的,此刻的雾,凉得像冰。

杨杰和黄导的交情,是从穿开裆裤时就在老家晒谷场的尘土里滚出来的。那时候黄导总比他高半个头,夏天光着膀子在河沟里摸鱼,杨杰笨手笨脚总抓不住,黄导就把滑溜溜的鲫鱼往他竹篓里塞——最大的那条,鳞光闪闪的,尾巴在篓里拍得“啪啪”响,黄导的手心沾着河泥,黑黢黢的,却笑得露出白牙:“拿着,你身子弱,多补补。”河沟的水是温的,带着水草的腥,两人的脚丫子在软泥里踩出坑,溅起的水花打湿了粗布裤,像没干透的墨痕。

后来一起进了新兵连,实弹训练那天,杨杰走神没躲开训练弹的碎片,是黄导扑过来把他按在身下的。碎片擦着黄导的后背过去,撕开作训服,带出的血珠滴在杨杰的军靴上,红得刺眼。黄导趴在他身上,喘着粗气笑:“傻小子,命比走神金贵。”后来那道疤长好了,月牙形的,像片没磨亮的银,黄导总爱光着膀子让他看:“你看,这是哥们儿给你挡的,得记一辈子。”

此刻杨杰站在悬崖边,白雾像团没拧干的棉絮,裹着他的脚踝往上爬。雾里的涡流打着旋儿,青灰色的,和老家后山烧秸秆的烟一模一样——小时候他们总在那烟里钻,黄导爬树掏鸟窝,踩空了摔在柴草堆上,胳膊擦破了皮,却举着鸟蛋冲他喊:“你看!这蛋带花纹呢,比疼金贵!”

可现在,这雾里没有鸟蛋,没有笑骂声。杨杰的喉结滚了滚,喉咙像被红土堵着,半天发不出声。雾水沾在睫毛上,凉得像冰,他眨了眨眼,看见崖底的白雾翻涌着,像张要吞人的嘴。小时候黄导摔进柴草堆能笑着爬起来,这次,雾里没人会笑着出来了。

“雷朵集团的人。”

杨杰的声音突然响起来,带着点被雾泡过的哑。他的指节捏得发白,青筋在手背上跳,像条绷紧的铁丝。从公文包掏照片时,指尖的汗洇透了牛皮包的边缘,照片抽出来时,边缘卷着潮痕——那是无人机在峡谷对岸拍的,黑雨衣的橡胶面在照片里泛着冷光,像冻住的墨,帽檐压得极低,只露出半截下颌,线棱分明的,和傣鬼描述的分毫不差。最触目的是嘴角那点暗红,不是泥,是凝住的血,边缘发乌,像没擦净的污渍,沾在干裂的唇上。

“金三角最大的冰毒网络。”杨杰的指尖戳在照片中央,力道大得让照片发颤,“据点就在峡谷对岸的溶洞里,洞口被藤蔓挡着,无人机拍了三次才发现。”他的指尖移到照片角落,那里有根灰岩柱,柱身的纹路歪歪扭扭的,像被刀刻过,“你看这柱纹——”

他抬头指了指不远处的石林,红土坡的灰岩柱上,同样的纹路蜿蜒着,深浅不一,像同一只手画的符。“一模一样。”杨杰的声音沉得像暗河的水,“这伙人熟得很,红土坡的每块石头都摸透了。”

照片被他捏得发皱,边缘的胶卷开始脱层。“他们在暗河底下挖了隧道,”他的指尖划过照片里蓝笔标着的暗河线,那线弯得像条冻僵的蛇,“从峡谷对岸穿过来,直通红土坡的橡胶林,专走这条线运货。”

风突然掀起他的衣角,照片被吹得“哗啦啦”响。杨杰把照片按在崖边的灰岩上,指腹蹭过那道熟悉的柱纹——像摸到了黄导后背上的月牙疤,又像摸到了雾里藏着的獠牙。远处的雾还在滚,只是此刻在他眼里,那不再是老家后山的烟,是裹着毒的网,等着他们去扯破。

联合搜索队的脚步在红土坡又碾了七天。这七天里,晨雾总比前一日更浓,傍晚的雨也下得更沉,峡谷里的风裹着暗河的潮气,吹得人骨头缝都发疼。潜水员们轮班扎进暗河,氧气瓶的“咕噜”声在墨绿的水里泡得发闷,探照灯的光柱像根颤抖的银线,刺破三米外就模糊的水幕——河底的碎石被水流磨得溜圆,断木的腐皮滑腻腻的,缠在潜水员的脚蹼上,像谁在水下扯着他们的腿。

有人的潜水服被岩缝划破,带着血珠浮上来;有人在水下憋得眼眶充血,上来时鼻腔里淌着混着泥沙的水。三公里的暗河,他们像用手一寸寸丈量,探照灯扫过每块灰岩的凹痕,指尖摸过每丛水草的根茎,连河底淤积的腐叶都翻了三遍,捞上来的只有锈烂的弹壳、断裂的藤蔓,再没别的。

直到第十三天傍晚,残阳把暗河水面染成片浑浊的橘红。一个年轻潜水员突然从水里冒出来,氧气瓶的减压阀“嘶嘶”喷着气,他摘掉面镜,满脸的水混着什么滚烫的东西往下淌,右手高高举着个东西——军绿色的,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是顶钢盔。

盔体被水压挤得变了形,左侧的护耳塌陷下去,像张被揉皱的纸,边缘的漆皮剥落,露出底下的铁色,沾着暗河的黑泥。最触目的是盔顶那处弹孔,边缘卷着焦黑的毛边,像被火燎过的棉纸,轻轻一碰就簌簌掉渣,那是火药灼烧的痕迹,混着河泥的腥,透着股呛人的焦糊味。

李凯凑过去时,腿肚子突然发软。他认得这顶盔——内侧的汗渍圈还清晰可见,是黄导戴了三年磨出的形状,额头的位置最明显,浅黄的盐霜结在布料衬里上,像层没化的雪。他的指尖轻轻拂过右侧护耳,那里有道浅痕,细得像根线——是去年实弹训练时,流弹擦过留下的,当时黄导还举着盔冲他笑,指腹蹭着那道痕:“你看,这盔替我挡过灾,比护身符灵,得留着。”

钢盔被递到杨杰手里时,还带着暗河的冰。他的指腹按在那圈汗渍上,盐霜化在掌心,涩得像眼泪。弹孔边缘的焦黑毛边勾住了他的袖口,像黄导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声叹息——这顶说要“留着”的钢盔,终究没能护着它的主人,只在暗河底泡了十三天,带着满身的伤,替他回了头。

暮色漫上来时,暗河的水面渐渐暗下去,只有那顶钢盔的绿,在残阳最后的光里,亮得刺眼。潜水员们站在岸边,没人说话,只有氧气瓶的余气还在“嘶嘶”响,像谁在水下没说完的话,慢慢散进风里。

杨杰把钢盔抱在怀里时,胳膊肘都在发颤。那盔体带着暗河的冰,贴在胸前像揣了块冻透的铁,可他舍不得松开——指腹一遍遍摩挲着盔内的衬布,那里的汗渍圈早就干透了,凝成层薄薄的盐霜,是黄导三年来在训练场上、在巡逻路上,一滴滴汗渍熬出的结晶。盐粒细得像沙,沾在指尖时带着刺刺的凉,像层没化的冰,蹭过掌心的老茧,竟渗出点疼来。

他忽然想起盔顶那圈磨得发亮的边缘——是黄导总爱用下巴抵着盔沿琢磨战术图磨出来的,每次开会,那处的漆皮就蹭着作战地图的塑封,\"沙沙\"响。此刻那圈亮痕还在,只是沾了层暗河的黑泥,像谁在上面抹了笔没干的墨。

记忆突然被扯回去年深秋。黄导父亲生日那天,连队食堂加了俩硬菜:红烧肉炖粉条,还有盆油焖大虾。晚饭时黄导拉着他坐在角落,搪瓷缸里倒满了二锅头,酒气混着肉香往鼻子里钻。墙上的挂钟\"滴答\"走着,窗外的白杨树叶子落得正欢,黄导喝到第三缸时,脸颊红得像熟透的柿子,突然趴在桌上不动了。

杨杰刚要笑他酒量差,就听见\"叮\"的一声轻响——是黄导的眼泪砸在空酒瓶上。那声音脆得像弹珠落地,紧接着又是\"叮叮\"几声,泪珠串成线似的往下掉,在瓶身上砸出细小的水痕。\"我爸这辈子...\"黄导的声音闷在臂弯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年轻时在砖窑厂搬砖,腰早就累垮了,连县城都没出过几趟...\"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手里攥着酒瓶的指节发白。\"等这次任务结束,\"他往杨杰面前凑了凑,酒气喷在杨杰脸上,热得烫人,\"我就请个长假,带他去北京。\"他用手比划着,\"天安门广场看升旗,故宫里瞅瞅那些琉璃瓦,再去长城...我爸总说'不到长城非好汉',我得让他当回好汉。\"

说到这儿,他突然笑了,眼泪却还在掉,砸在桌上的红烧肉汤里,溅起小小的油花。\"最要紧的是,得活着回去。\"他拍着杨杰的肩膀,力道大得像要把人按进板凳里,\"回去给我爸买身新棉袄,纯羊毛的,再买双棉鞋...让他过个暖和年,过好日子。\"

那天杨杰拍着他的背,说\"一定能\",黄导却仰头灌了口酒,喉结滚动着,低声说\"怕万一...\"话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可此刻,钢盔内侧的盐霜沾在杨杰的指腹上,凉得像黄导当时没说完的后半句。

风从悬崖边卷过来,带着红土的腥气,吹得钢盔的变形处\"呜呜\"响。杨杰把脸埋在盔沿上,那处被下巴磨亮的地方还留着点温度似的,可他知道,那个说要带父亲去北京的人,再也回不去了。盐霜在掌心慢慢化了,湿湿地沾着,像谁没忍住的泪。

第十四天的夕阳像块烧红的铁,沉在峡谷西沿的雾霭里。起初是淡金的光,顺着雾团的缝隙往外渗,把近处的白雾染成半透明的橘,再往远些,橘色渐渐沉下去,成了掺着红土的赭石色,最后在崖底的浓处,凝成块没干透的血痂——那颜色浓得发黏,像有人从崖顶泼了桶刚接的血,顺着雾的褶皱往下淌,把每缕白都浸得发沉。

杨杰站在悬崖边的灰岩上,军靴的纹路里还嵌着红土坡的泥,被夕阳晒得半干,泛着点土腥气。他的右手虚悬在裤袋上方,指腹蹭过布料上的褶皱——那是今早掏照片时蹭出的印子,此刻还带着公文包的皮革味。风从谷底卷上来,带着暗河的潮气,掀动他作训服的下摆,蹭过怀里那顶钢盔的变形处,“沙沙”响,像谁在耳边轻咳。

裤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不是急促的铃音,是“嗡——嗡——”的轻颤,贴着大腿的皮肤,像只受惊的虫。杨杰的指尖顿了顿,才慢慢伸进去掏——手机壳是黄导送的,边缘磕掉了块漆,露出底下的白,此刻被手心的汗浸得发潮。屏幕亮起时,光刺得他眯了眯眼,锁屏上是黄导去年在天安门广场拍的照,他举着国旗,笑得露出牙,背景里的升旗手正甩出国旗的红。

消息是黄导父亲发来的,信号不太好,字旁边带着几个红色的感叹号。字体歪歪扭扭的,像老人用拐杖在地上画的:“家里养的阿黄(狗)又长大一圈了”——“圈”字的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差点画出屏幕;“天天蹲门口等你”——“蹲”字的竖钩抖得厉害,像阿黄蜷着的尾巴;“和我是越来越亲了”——“亲”字的点写得特别重,墨都晕开了,像老人沾着泪的指腹按在屏幕上。

杨杰的拇指悬在屏幕上方,没敢碰。他想起黄导说过,老人前年摔了一跤,右手不太利索,每次打字都得用左手扶着,一个字一个字地戳,眼睛花,常常打错又删掉,对话框里总留着半截的废字。此刻那些歪扭的笔画在他眼里动起来,像老人坐在老家的门槛上,阿黄趴在他脚边,尾巴扫着青砖地,两人一起望着村口的路——等的人,却再也回不去了。

他抬头望向谷底。夕阳的最后一缕光正被白雾吞掉,橘红的边一点点淡下去,露出雾团原本的青灰。黑暗从崖底往上爬,像墨汁滴进水里,先漫过碎石,再缠上岩缝里的藤蔓,最后要把整个峡谷都染成黑。白雾在黑暗里翻滚,越来越浓,连风都穿不透,只剩偶尔从深处传来的暗河水声,“哗啦——哗啦——”,像谁在底下轻轻摇着橹。

手机还亮着,老人的字在暮色里泛着冷光。杨杰把手机按在胸口,贴着那顶钢盔的凉,指腹摩挲着屏幕上“等你”两个字,突然觉得眼眶发涨。夕阳彻底沉下去了,最后一点橘红被白雾吞没时,他仿佛听见老人在电话那头笑,说“阿黄懂事,知道等你”,又听见黄导在旁边接话,“爸,等我回去,咱带阿黄去河滩跑”。

风更冷了,卷着雾往他领子里钻。杨杰望着谷底的黑暗,那里的白雾浓得像化不开的愁,把所有没说出口的话,都裹了进去。

突然,杨杰的胳膊像被无形的手猛拽了一把,右拳带着浑身的劲,狠狠砸在身旁的灰岩柱上。

“咚——”

闷响炸开在崖边,比暗河的浪头更沉。指骨撞在岩柱粗糙的表面,先是麻,紧接着是钻心的疼,像有根烧红的针顺着指缝往骨头里扎。他没松手,指腹死死抵着灰岩的凹痕——那凹痕里还嵌着半片红土,是前几日暴雨冲进去的,此刻被拳头碾得粉碎,混着指节渗出的血珠,顺着岩柱的纹路往下淌。

血珠起初是细碎的,像断了线的红珠子,滚过灰岩上的青苔,把绿染成暗褐。到了岩柱底部,几缕血汇在一块儿,成了条细细的红流,“嘀嗒”落在红土里。红土像渴极了的嘴,瞬间把血吸进去,却又没能完全吞掉,在地表积成个小小的血洼——那红浓得发暗,边缘泛着点土黄,像颗被按在地上、没来得及炸开的信号弹,引线还在滋滋地烧,憋着股要冲上天的劲。

杨杰慢慢松开手,指关节已经肿了起来,破皮的地方沾着灰岩的碎屑,血顺着指缝往下滴,在军裤的膝盖处晕开片暗红。他甩了甩手,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口腔里突然尝到股铁锈味——是刚才咬得太狠,舌尖被牙硌破了。

“撤。”

一个字从他喉咙里挤出来,哑得像生锈的门轴被人硬撬,每道褶皱里都裹着沙。风灌进他的嗓子,带着血腥味——是手上的血,也是舌尖的血,混在一块儿,腥得发苦。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身后的队伍:邓班正把那半片蓝布角塞进怀里,李凯的钢盔压得很低,阿江还蹲在橡胶树下,手死死攥着那截气根。

“但这事儿没完。”

后五个字说得极重,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碾出来的,带着股要嚼碎什么的狠。声音撞在岩柱上,弹回来,和刚才的撞击声混在一块儿,在雾里荡开。没人说话,只有军犬的尾巴轻轻扫过泥地的“沙沙”声,像在点头。

风突然转了向,卷着他的话往雾里钻。白雾被吹得翻了个身,露出底下更深的青灰,像谁掀开了层纱。就在这时,峡谷底的暗河突然“轰隆”响了一声——不是水流撞石头的脆响,是从深处滚上来的闷雷,带着股沉劲,撞在崖壁上,又弹回去,在谷里打了个转。

那声响不早不晚,刚好接在他的话尾,像有人在雾底的黑暗里,低低应了句“好”。

杨杰望着谷底,血洼里的红在暮色里亮得刺眼。他抬手抹了把脸,手心的血蹭在颧骨上,像道没画完的记号。风还在吹,雾还在滚,可他知道,这声“没完”,已经顺着暗河的水、红土的根,扎进了这片土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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