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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铁读书 >  东宫引 >   第139章 授课

卢雪晴脚步轻快,几乎是小跑着穿过家中那几重沉甸甸的垂花门,裙裾拂过阶前新长的细草,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暮色正浓,将庭院里嶙峋的太湖石和静默的芭蕉都染上一层暖中带凉的薄金。

她一路奔向卢秉权惯常理事的书房,心头揣着一团暖烘烘的雀跃,迫不及待想要捧给父亲看。

书房里灯烛燃得极旺,将紫檀木大案映照得一片澄亮。

卢秉权正埋首于案牍,听见珠帘响动才抬起头,眉宇间残留着被公文刻下的深痕。

“父亲!女儿刚从宫里回来。”

“嗯。”

卢秉权搁下笔,向后靠进宽大的椅背,只发出一个单音,示意她继续。

案上一盏雨过天青的薄胎瓷杯,幽幽地散着茶香。

卢雪晴上前两步,声音里带着按捺不住的轻快:“皇后娘娘今日,对姜保宁的态度……似乎和软了些许。”

她小心地观察着父亲的脸色,见他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立刻话锋一转,语调也拔高了几分,“但娘娘待女儿,依旧是极亲近、极喜爱的!女儿陪着说话时,娘娘笑容就没断过呢!”

“东宫之事……”

卢雪晴的声音稍稍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抬眼飞快地瞥了父亲一眼,“女儿斗胆,探了探娘娘的口风。娘娘说……说此事不急,让咱们……再等等。”

书房里压抑的空气几乎凝成实质。卢雪晴刚禀告完皇后的态度和“再等等”的口谕,卢秉权脸上的纹路瞬间绷紧如刀刻,眼中寒光暴射。

他猛地从紫檀木大案后站起,沉重的身躯带起一股劲风,案上堆积的公文哗啦一声被袖袍扫落在地。

“废物!

一声低沉的咆哮如同闷雷炸开,卢雪晴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卢秉权几步绕过书案,高大的身影带着迫人的阴影瞬间笼罩了她。

他粗糙的大手带着雷霆之势狠狠挥下——

卢雪晴惊恐地闭上眼,预想中的剧痛却没有落下。

那只手在离她脸颊寸许的地方骤然停住,带起的掌风刮得她鬓角发丝凌乱飞舞。

她甚至能感觉到父亲因极度愤怒而微微颤抖的手指关节擦过她皮肤边缘的冰冷触感。

时间仿佛凝固了。

卢秉权胸口剧烈起伏,像一头被强行勒住缰绳的暴怒雄狮。

他死死盯着女儿惨白如纸的脸,那眼神凶狠得几乎要将她撕碎。

书房内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和烛火不安的噼啪声。

他那只悬在半空的手,极其缓慢、极其僵硬地收了回去。

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最终狠狠砸在了旁边的紫檀木博古架上。

一声沉闷的巨响,架身剧烈摇晃,一只上好的青玉笔洗应声落地,“啪嚓”一声摔得粉碎,碎玉飞溅。

片刻的死寂后,卢秉权转回身,脸上依旧阴云密布,他目光沉沉地落在卢雪晴身上,不再是纯粹的暴怒,而是带着一种重新审视、估量价值的冰冷评估。

“你刚才说……皇后待你亲近?还赏了南珠?”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未散尽的戾气,却又强行掺入一丝刻意为之的平稳。

“是…是的,父亲。”

卢雪晴声音发颤,惊魂未定,仍能清晰地感受到刚才那掌风刮过的寒意。

卢秉权盯着她,像是在看一件物品。终于,他嘴角极其僵硬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毫无温度的、近乎扭曲的“笑意”。

“嗯…倒也不算全无用处。”他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居高临下,“皇后娘娘的喜爱,是卢家天大的体面。你……很好。”

“既然皇后看重你,你也该有个更体面的样子。明日,就搬出你那偏僻的院子。

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窗外暮色沉沉的庭院,“搬到……雪昭旁边的清漪阁去住。那地方敞亮,离主院也近,方便你母亲照应。”

“还有,”卢秉权没理会她的震惊,继续用那毫无波澜却暗藏威压的声音吩咐,“去告诉你母亲,库房里那几匹新得的苏绣云霞缎、还有前儿宫里赏下来的织金锦,挑最好的颜色,给你裁几身新衣。入宫见贵人,不可失了体统。”

“是…女儿谢父亲恩典。”

卢雪晴深深福了下去,声音干涩,垂下的眼睫剧烈颤抖,她袖中的手,死死攥着那几颗冰凉的南珠,硌得掌心生疼。

“下去吧。”

卢秉权挥挥手,仿佛刚才那场风暴和此刻的施恩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目光已重新投向散落一地的公文和那摊碎玉。

卢雪晴几乎是逃也似的退出了书房。廊下冰冷的夜风让她打了个寒噤。

她回头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书房窗户,里面映出父亲伏案的身影,如同蛰伏在暗夜中的猛兽。

清漪阁的宽敞明亮,上好的绫罗绸缎……这些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此刻却像烫手的山芋,带着父亲掌风残留的寒意和鲜血的气息。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彻底被绑上了父亲野心勃勃的战车,再无退路。

每一步,都必须如履薄冰,稍有差池,今日那悬在头顶的巨掌,便会毫不留情地落下。

她拢紧了衣襟,快步走入浓重的夜色里,朝着主母院子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踏在冰冷而未知的薄冰之上。

卢秉权脸上的纹路似乎在一瞬间绷紧了些许,眼神也骤然变得锐利,如同暗夜中陡然被火光照亮的鹰隼,紧紧攫住卢雪晴。

书房里那点暖融融的烛火气息,仿佛也随着这声轻响骤然冷凝了几分。

午后的东宫,阳光慵懒地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檀香与墨香。

太子李承鄞斜倚在锦榻上,姿态放松,正与侍立在侧的东宫左右司御裴赫卿闲谈着些京中趣闻或政务琐事,气氛算得上和煦。

殿外忽地响起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整齐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内侍尖细的通传:“陛下口谕到——!”

殿内轻松的氛围瞬间凝滞。李承鄞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旋即恢复平静,从容起身。

裴赫卿与赫连卿也迅速敛容垂手,退至一旁侍立。

李允贤身边的首领大太监王丕斌迈着特有的碎步,趋入殿中。

他身后,跟着三位身着紫色官袍、神情端肃的老者——正是太子太师、太傅、太保,以及三位稍年轻些的绯袍官员——太子少师、少傅、少保。

他身后,跟着六位身着正式官袍的官员,分成泾渭分明的两组:

前三位身着庄重的紫色官袍,神情端肃,目光深邃——太子太师、太傅、太保。

后三位身着略次一等的绯色官袍,年纪相对较轻,但也气度不凡——正是辅佐三师的太子少师、少傅、少保。

在这三少之中,李承鄞一眼便认出了**燕勉之与姜晏珩的身影。

王丕斌站定,清了清嗓子,目光恭敬地投向李承鄞,朗声道:“太子殿下,陛下口谕:太子承鄞,德行尚好,然治国之道,经纬万端,犹需精进。即日起,着太子三师入东宫,悉心讲授治国安邦之策,望尔勤勉修习,不负朕望。’”

李承鄞面上看不出喜怒,只微微颔首,声音清朗:“儿臣领旨,谨遵父皇教诲。定当虚心向三师求教。”

李承鄞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带着点玩味的弧度。他视线在燕勉之身上停顿片刻,声音不高不低,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飘了过去:“燕少师,”

他开口,殿内瞬间静了一瞬,连谢崇钧捻须的动作都顿住了。“孤观你气色似有微恙?《礼记》有云:“发乎情,止乎礼义。情之一字,最易耗神伤身,少师当善自珍摄,莫要……心为形役才好。”

燕勉之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头垂得更低了些,恭敬地回道:“谢殿下关怀,微臣惶恐。”

李承鄞的目光随即转向站在燕勉之身旁的姜晏珩——同为三少,亦是姜保宁的长兄。

他脸上的玩味瞬间敛去,换上了一个温和甚至称得上友善的笑容,对着姜晏珩微微颔首致意。

这笑容真诚得多,传递着一种心照不宣的亲近。

姜晏珩也立刻躬身回礼,姿态恭敬而从容,眼神沉稳。

“三师辛苦,诸位少傅也辛苦了。”

李承鄞迅速将目光收回,脸上重新挂起储君应有的温煦与尊重,重点转向那几位等候已久、地位更高的三师,语气诚恳,“父皇殷殷期盼,承鄞自当恭聆教诲。快请就座。”

他抬手示意,早有内侍在殿内一侧安置好了数张铺设锦垫的矮凳,每张矮凳旁还设了凭几,供几位老臣倚靠。三少则习惯性地侍立在三师之后或侧旁。

待三师落座,王丕斌才又堆起笑容,侧身指向殿门外另一群垂手恭立、身着工部服色的人:“殿下,这些是工部遣来,为大婚之期临近,特来修缮东宫各处殿宇屋舍的管事与匠作。陛下嘱咐,让您看看,若有需添砖加瓦、增饰修缮之处,尽可吩咐他们。”

李承鄞的目光随意地扫过那群工匠,点了点头:“知道了。让他们按规制仔细办差便是。”

谢崇钧率先直身,声音带着金石之质,回荡在空旷的殿前:“殿下明鉴。陛下所命,非止于经史子集,更在立德修身。储君之德,国之本也,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容止、言谈、心性、威仪,皆需涵养,一时一刻,皆不可轻忽。”

“咚——!” 承恩殿方向传来的箍木声陡然拔高,沉闷而坚决,竟短暂压过了太师的话音。

李承鄞眼睫几不可察地一颤。太傅夏侯渊适时上前一步,雪白长须随风微动,声音清越如鹤唳九天:“太师所言,金石良言。德为才之帅,才为德之资。譬如筑室,栋梁不正,纵有琼楼玉宇,亦难承风雨之重……”

太傅清了清嗓子,苍老却清晰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沉静:“殿下,今日探讨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古训。此语虽简,治国之枢机尽在其中。不知殿下作何解?”

李承鄞目光扫过众人,从容道:“此语出自《荀子·王制》,水者,黎民也;舟者,社稷也。民可安国,亦可倾国。为君者,当知载舟之力,在于施仁政、薄赋敛、省徭役,使民有恒产,心有所安。此乃‘载舟’之道。

他顿了顿,眼神带着探究,“然‘覆舟’之患,根源何在?请太傅指教。”

夏侯渊接口:“根源在失民心。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苛政如虎,贪墨横行,使民不得安居,怨气积聚,终成滔天巨浪。故《尚书》有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根基不固,舟覆顷刻。”

侍立在后方的少保姜晏珩适时补充:“殿下所言极是。载舟不仅需仁政,更需明法。管子曰:法者,天下之仪也。法令不明,赏罚不公,纵有仁心,亦难服众,易生间隙,此亦为覆舟之隙。”

此时,殿外隐约传来工匠修缮的敲击声,轻微而规律,仿佛为殿内的论辩打着节拍。

话题转向“明法”与“仁政”的平衡。

周靖远引《韩非子》“刑德二柄”,强调法治之威。

李承鄞则引用《孟子》“徒法不能以自行”,认为法需辅以教化与仁德。

忽然,李承鄞的目光似不经意地落在一言未发的燕勉之身上。

燕勉之垂着眼,似乎有些心神不宁,手指下意识地捻着官袍的袖缘。李承鄞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话锋陡然一转:

“燕少师”

他的声音不高,却让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方才论及民心如水,载覆无常。孤有一惑。《周易·系辞下》有言: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然则,当流言蜚语四起,如浊浪暗涌,侵扰清流,乃至动摇家室之安时,为政者当如何自处?是潜龙勿用静待水清,还是见龙在田主动施为,以正视听?”

殿内气氛陡然微妙。几位老臣目光低垂,仿佛没听懂弦外之音。姜晏珩眉头微蹙,担忧地瞥了燕勉之一眼。

潜龙勿用静待水清则是姜烨,见龙在田主动施为则暗指燕勉之。

燕勉之身体猛地一僵,脸色瞬间有些发白。

他强自镇定,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迎向李承鄞带着审视与玩味的目光,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回殿下,微臣以为……《荀子·正名》有言: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知者。止谤之道,首在自正与明察。身正不惧影斜,此为根本。然……”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若流言汹汹,已损及根本,则当效禹疏九河,开诚布公,澄清事实,导流言归于正途。非为见龙在田之显扬,实乃履霜坚冰至之警醒,防微杜渐,以固根本。”

他虽竭力引经据典作答,但额角渗出的细汗和微微颤抖的指尖,暴露了他内心的巨大压力。

李承鄞静静听着,脸上那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并未散去。

他未置可否,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目光转向姜晏珩:“姜少保以为呢?”

姜晏珩立刻躬身,沉稳答道:“殿下明鉴。燕少傅所言自正、明察、澄清皆为至理。臣再补一句,《韩非子·难言》云: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流言虽虚,其害可惧。故为政者,于己需自正,于人需明察,于势则需以直报怨,以正大光明之态廓清迷雾,使金不铄,骨不销。此亦为固本之道。”

李承鄞这才缓缓颔首,脸上的笑容似乎真诚了些许:“二位所言,皆有见地。固本清源,确系要务。”

他不再看燕勉之,转而望向三师,“太师,方才论及“明法”与“教化”,可否再详述“礼以行义”之要旨?”

殿内的焦点终于艰难地回到了纯粹的经义探讨上,但空气中那份因李承鄞刻意敲打而带来的凝滞感,仍未完全消散。

与正殿引经据典、暗流涌动的氛围截然不同,一墙之隔的承恩殿内,弥漫着新鲜的木屑味和工匠们专注劳作的气息。

殿内弥漫着木料、石灰和桐油混合的气息。

锤子敲击木楔的“笃笃”声、凿子剔除旧灰的“沙沙”声,工头老郑,一个年约五十、皮肤黝黑粗糙、指节粗大布满老茧的精瘦汉子,背着手,鹰隼般的眼睛扫视着殿内的每一个角落。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工部号衣,腰带上别着皮尺、墨斗和小凿子,走起路来又快又稳,脚下仿佛长了眼睛,绝不会踩到地上的工具或材料。

“柱子!柱子那边!”

他眉头一皱,指着其中一小块颜色略深的地方:“听见没?空鼓声!底下芯子糟了!记下来!王老三,量准尺寸!用备下的那根金丝楠,纹路要对着茬口,一丝一毫都不能差!替换的时候给我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柱子歪一根头发丝儿,咱们的脑袋就得搬家!”

他走到检查地面的小工身边,蹲下身,用粗糙的手指沿着刚勾好的灰缝摸了摸,又使劲按了按几块青石板。

“这里,灰浆没吃进去!返工!还有这块石板,” 他用脚尖点了点一块看似平整的石板边缘,“底下垫层松了,走上去有‘酥碱’声!撬起来,重新夯平了再铺!太子妃娘娘的脚踩上去得是稳稳当当的,明白吗?!”

抬头望向屋顶,瓦匠们正在更换琉璃瓦。老郑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喊道:“屋脊上的鸱吻!对,就是它!擦干净点!那可是镇殿的神兽!还有,彩画那边!”

他指着梁枋下正在重新描金的画工,“和玺彩画!金线要饱满,青绿要正!照着宫里给的粉本一笔都不能走样!这是龙凤和玺,不是你们家炕头画的花花草草!”

走到内殿,看着正在挂上的藕荷色纱罗帐幔和那崭新的紫檀木床榻框架,老郑的神色稍微缓和了些,上前摸了摸帐幔的料子,又检查了流苏是否顺直。“嗯,料子是好料子,缠枝牡丹的绣工也还成。”

他目光落在小徒弟正在刻的鎏金帐钩上,“吉祥那两个字儿,刻深一点,笔画要清晰!这是给太子妃娘娘用的,马虎不得!”

他回头又叮嘱铺设金砖地面的匠人:“砖缝!砖缝对齐了!金砖地要的就是一个严丝合缝,光得像镜子!铺好了拿软布擦,别给我留一点灰印子!”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老郑环视全场,声音不大,却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咱们修的是承恩殿!是未来太子妃娘娘的寝宫!上头盯着呢!一砖一瓦,一木一钉,都得经得起百年的推敲!活儿做得漂亮,是咱们的本分;要是出了纰漏,砸的是工部的招牌,掉的是咱们吃饭的家伙!仔细着点,听见没有?!”

“是,郑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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