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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尘镇的夜,寒气如同冰冷的毒蛇,顺着土墙的缝隙钻进偏屋的每一个角落。霉烂的干草气息浓得化不开,但此刻蜷缩在草堆里的阿宁和王浩,却毫无睡意。黑暗中,两人的眼睛亮得惊人,如同炭火在余烬中灼烧。

“东西不在了……路……还在……”

老周头那沙哑低沉、仿佛来自岁月尽头的箴言,如同冰冷的楔子,深深钉入他们的脑海。那场黑暗中的“考验”带来的短暂曙光,被这飘渺而沉重的迷雾瞬间笼罩。归途?深渊?望仙坡像一个巨大的、散发着致命诱惑的谜团,悬在心头,而老周头最后那无声的叹息和未明确的反对,如同在迷雾中留下了一道狭窄的、充满未知的缝隙。

“他没说不让去。”王浩的声音在死寂中响起,干涩沙哑,却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孤注一掷,“他……默许了。”

默许。这个词像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阿宁心中那被恐惧和迷茫压抑的渴望!裤袋里的琉璃碎片传来一阵清晰而温热的悸动,仿佛在无声地催促。

“对!他没反对!”阿宁猛地坐起身,黑暗中,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力气……脑子……不够……但我们有!我们还能准备!”

准备!

这两个字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打破了偏屋的沉寂!生存的本能和探索的欲望,在这一刻压倒了对未知的恐惧和对老周头那沉重警告的敬畏。既然路还在,既然未被明确阻止,那么,他们就必须踏上这条路!为了裤袋里这块可能与“家”相连的碎片,也为了撕开这墟界烟尘下笼罩的重重迷雾!

目标明确——望仙坡!百里之外!

行动纲领——准备!用尽一切办法准备!

***

落尘镇昏黄的天光下,两个少年的身影如同上了发条的陀螺,在生存与远行的双重压力下疯狂旋转。

土屋后那片小小的灰白田垄成了最重要的战略基地。阿宁像守护眼珠子一样守着那几株叶片墨绿、边缘带着银芒的“止血草”和叶片肥厚、叶脉暗红的“清神草”(王浩坚持称之为“苦牙尖”变种)。他不再追求数量,而是将所有的照料都倾注在提升品质上。深埋的枯草绿肥被小心翻起,浑浊的水源被更精细地滴灌,他甚至学着王浩的样子,用破陶片刮下灶膛里冰冷的草木灰,极其小心地撒在草根周围——王浩的理论是,草木灰含钾,或许能增强药性。裤袋里的碎片传来温和的温热感,仿佛在肯定他的劳作。

王浩则如同一个最精密的账房先生。他利用帮人记账写字换来的每一枚铜板,如同吝啬的守财奴般精打细算。落尘镇唯一那家卖粗粮的跛脚老头那里,他用几乎磨破嘴皮的讨价还价,换来了几小袋颜色灰暗、颗粒干瘪的杂粮面。价格被压到最低,但分量依旧少得可怜。

粗粮饼的制作成了头等大事。没有油,没有糖,只有浑浊的水和一点点盐粒(这是用止血草换来的“奢侈品”)。阿宁负责和面,将杂粮面和水混合,揉成粘稠的面糊。王浩则负责“研发”——他将晒干的、研磨成粉的“苦牙尖”碎末(提神?)和少许碾碎的草木灰(补充矿物质?)极其小心地掺入面糊中,试图增加一点“功能性”。混合好的面糊被拍成巴掌大小、一指厚的饼子,放在烧热的石板上炙烤。

粗粝的石板吸走了大部分热量,饼子烤得极其缓慢。一面焦黑发硬,另一面可能还是湿粘的面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着焦糊、土腥和淡淡草涩气的古怪味道。阿宁和王浩守在石板旁,如同守着炼金炉,小心地翻动着那些品相难看的“干粮”。最终出炉的饼子,硬得像石头,颜色灰黑不均,咬一口能崩掉牙,带着浓重的土腥和苦涩味,难以下咽。

“能量密度高,脱水彻底,不易腐坏。”王浩拿起一块焦黑的饼子,如同鉴赏一件成功的实验品,冷静地评价着,“就是……口感优化空间很大。”他将烤好的饼子用洗干净的破麻布仔细包好,一层层裹紧,塞进一个同样用破麻布缝制的、简陋得如同口袋的行囊里。这是他们的“战略储备”。

水袋的难题更大。落尘镇唯一的水源是那条浑浊不堪、飘着杂物、散发土腥气的小水沟。直接饮用无异于自杀。王浩想尽办法。他用破陶罐从水沟里打来水,尝试用多层细麻布过滤,但效果甚微,水依旧浑浊。他又尝试将水静置沉淀,但杂质沉降缓慢,时间成本太高。最后,他无奈地采用了最原始的方法——将水煮沸!用捡来的破瓦罐当锅,在屋后避风处架起小小的篝火。沸腾的水汽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弥漫开,煮沸的水冷却后倒入一个好不容易淘换来、带木塞的旧皮囊(用最后的几枚铜板从一个老猎户遗孀那里换来的)。水依旧带着淡淡的土黄色和涩味,但至少杀灭了大部分病菌。

“武器”的选择更显寒酸。阿宁在镇子边缘的垃圾堆里翻找了半天,找到几根相对笔直坚韧的枯枝。他用那把豁了口的旧柴刀,在冰冷的石头上将枯枝一端反复削磨,直到磨出尖锐的棱角。简陋的木矛,对付真正的野兽恐怕如同玩具,但握在手中,至少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王浩则默默地将几块边缘相对锋利的碎石片用草绳捆扎在另一根稍短的木棍上,做成了一把更简陋的“石斧”。裤袋里的琉璃碎片在阿宁削磨木矛时,传来一阵阵温热而坚定的悸动。

那张由王浩绘制、凝聚着希望与恐惧的破纸地图,被反复研究、摩挲,边缘已经起毛卷曲。代表“望仙坡”的浓重墨点,在昏黄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刺眼。王浩用炭条在上面不断添加着新的“情报”——从货郎口中榨取的关于路上可能有水源的“湿谷洼”(标记为一个小圆圈加问号),从刘老头恐惧的呓语中推测出的需要绕开的“白骨峡”大致方位(画上几道交叉的骷髅状线条),以及根据风向和沙尘推测的行进路线微调。

最后,是那块琉璃碎片。阿宁将它从裤袋里取出,借着昏黄的光线,最后一次仔细端详。碎片冰冷,表面那些蝌蚪般的扭曲纹路依旧模糊不清。他用一块最柔软、相对干净的破布,将它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起来,然后塞进了行囊最底层、最贴身的位置。当碎片被藏好的瞬间,一股温润而沉静的暖意透过包裹传递到胸口,仿佛一个无声的承诺。

行囊一点点充实起来。几块硬如石头的粗粮饼,一皮囊苦涩的“安全水”,两根简陋的木矛和一把石斧,那张被摩挲得发软的破纸地图,还有胸口那沉甸甸的、温热的秘密。重量压在肩上,勒进瘦弱的肩膀,带来真实的酸痛感。这酸痛感却奇异地抵消了部分对未知的恐惧,带来一种脚踏实地的……悲壮。

准备工作在沉默和隐秘中进行。他们尽量避开老周头的视线,在他外出说书或背对着他们拨弄灰烬时,才飞快地收拾行装。老周头似乎毫无察觉。他依旧佝偻着腰,沉默地重复着每日的轨迹:抱着破木桌去老槐树下,用沙哑低沉的声音讲述那些遥不可及的仙魔故事;回到土屋,背对着他们,枯瘦的手指机械地拨弄灶膛里冰冷的死灰;抱着那卷冰冷的古卷,步履蹒跚地走向主屋深处的黑暗。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出发的前夜。

土屋内,油灯昏黄。阿宁和王浩最后一次清点行囊,将粗粮饼和水袋塞紧,检查木矛的尖头。空气里弥漫着粗粮焦糊味、皮囊的腥膻味和一种临行前的紧张气息。

就在这时!

主屋深处,那扇低矮的木板门被无声地推开。

老周头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昏黄的光晕里。他没有走向灶台,也没有看他们一眼。他枯瘦的手里,拿着那把锈迹斑斑、几乎被遗忘的破旧柴刀——正是上次“考验”时,被他放在破木桌一角的那把!

阿宁和王浩瞬间僵住!心脏狂跳!被发现了?!他要阻止?!

老周头没有看他们。他步履蹒跚地走到灶台边,背对着他们,在那张歪斜的小马扎上坐了下来。昏黄的光线将他佝偻孤独的背影投在粗糙的土墙上,晃动、拉长。

然后,在阿宁和王浩惊疑不定的目光中,老周头枯瘦的手拿起柴刀,又拿起一块同样布满灰尘、边缘粗糙的磨刀石。

“嚓……嚓……嚓……”

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带着奇异韵律的磨刀声,在寂静的土屋里突兀地响起!

老周头佝偻着腰,背对着他们,枯瘦的手臂极其缓慢地前后移动。锈蚀的柴刀刃口在粗糙的磨刀石上反复刮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每一次刮擦,都带起一溜暗红色的、如同铁锈混合着泥浆般的浑浊浆水,滴落在冰冷坑洼的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污迹。

“嚓……嚓……嚓……”

磨刀声单调而沉重,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一下下敲打在阿宁和王浩紧绷的神经上。老周头浑浊的目光低垂着,死死盯着刀口与磨石接触的地方,仿佛在进行某种极其专注的仪式。他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昏黄光线下,那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翻涌着比落尘镇夜空更加沉重、更加不可测的……东西。

阿宁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裤袋里的琉璃碎片(虽然已藏好,但贴身的位置)传来一阵极其清晰的、带着警示意味的冰凉悸动!这磨刀声……是警告?是威胁?还是……某种无言的送别?

王浩破碎镜片后的眼睛死死盯着老周头佝偻的背影和那缓慢磨刀的动作,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他在干什么?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背对着我们?这磨刀声……这节奏……这姿态……他想表达什么?!

时间在沉重刺耳的磨刀声中缓慢爬行。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土屋里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和泥浆的腥气。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

那缓慢而沉重的磨刀声,毫无征兆地……停了。

老周头枯瘦的手臂停在半空。锈迹斑斑的柴刀刃口,在昏黄的光线下,似乎并没有变得多么光亮锋利,反而因为反复的刮擦,显露出更多坑洼不平的蚀痕,边缘甚至崩开了几个细小的缺口。

他极其缓慢地放下柴刀和磨刀石。枯瘦的手指在沾满暗红色泥浆的磨刀石上无意识地抹过,留下几道污浊的指痕。

然后,他佝偻着腰,站起身。依旧背对着阿宁和王浩,步履蹒跚地,一步一步,走向主屋深处那片浓稠的黑暗。沾着暗红泥浆的磨刀石被他随意地丢弃在灶台角落,那把崩了口的锈柴刀,则被他轻轻靠在了门边的土墙上。

昏黄的油灯光晕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很暗。他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过他们一眼。

“吱呀……”

低矮的木板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最后一点光线和那个沉重如山的背影。

主屋里,重新被浓稠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彻底吞噬。

只剩下那沉重刺耳的磨刀声余韵,仿佛还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以及那崩了口的锈柴刀,如同一个沉默的、充满不祥的符号,静静倚靠在门边的黑暗里。

阿宁和王浩僵立在原地,如同两尊冰冷的石像。行囊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肩上,胸口那温热的碎片悸动与刚才磨刀声带来的冰冷警告,形成冰火交织的煎熬。

老周头最后那背对的磨刀,那崩口的锈刀,那无声的离去……像一幅沉重而晦涩的告别图,深深刻在了这个离别的夜晚。没有祝福,没有阻止,只有无尽的沉默和……一把不知指向何方的、残缺的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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