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禾那封附着三支金穗的《晚收增实禀》与珍贵的稻种,被周娘子安然送至县衙。县令阅罢禀文,又亲自验看过木匣中那非同凡响、颗粒饱满且历经霜寒犹自金灿的稻穗,脸上瞬间布满震惊与凝重之色。他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即下令以最快速度,六百里加急,将此事连同实物证据,直奏京师。
事关“御稻”,且呈现出“晚收增实”此等逆天特性,消息必须绝对保密,渠道必须绝对可靠。县令并未动用寻常驿卒,而是动用了自己麾下最得力的亲随,一名名为沈明远的青年。沈明远年约二十七八,身形精干,面容坚毅,眼神锐利,是县令从家乡带出的心腹,不仅武艺娴熟,更兼沉稳机敏,曾多次为县令处理机密要务。
三支稻穗被重新以油纸、防潮布层层包裹,连同密封的奏报文书,放入一个特制的皮质扁囊中。沈明远将此囊贴身藏于胸前衣内,外罩寻常驿兵服饰。他并未选择白日官道,而是领了通行令牌,于子夜时分,单人独骑,悄然出城,踏上了通往京师的隐秘驿路。
此行路途遥远,非止一日。沈明远昼伏夜出,尽量避开人烟稠密之处,专拣那些虽绕远但更为隐蔽的捷径。胯下快马是精心挑选的河西骏马,脚力雄健,耐得长途奔袭。
一连数日,风平浪静。眼看已过州府边界,入得一道名为“野狐岭”的险峻山道。此处两山夹峙,林深草密,乃是出了名的险恶之地,时有强人出没。时值黄昏,暮色渐沉,山道间光线昏暗,只闻得马蹄踏在碎石上的清脆声响与林中归鸟的啼鸣。
沈明远心中警惕,一手控缰,另一只手已悄然按在了腰间的佩刀之上。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道路两侧幽暗的丛林。
骤然间,一声尖锐的唿哨划破寂静!
两侧林中猛地射出十数支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直取沈明远与其坐骑!与此同时,七八条黑影如同鬼魅般从树后、石后窜出,手持明晃晃的钢刀、棍棒,拦住了去路。这些人衣衫褴褛,面目凶悍,眼中闪烁着贪婪与亡命之徒的狠厉。
“识相的,留下钱财马匹,饶你不死!”为首一名虬髯大汉厉声喝道。
沈明远心知遭遇劫匪,此刻绝非纠缠之时。他猛地一夹马腹,骏马吃痛,长嘶一声,向前疾冲。同时,他腰刀已然出鞘,在身前舞动出一片寒光,叮当乱响中,将射来的箭矢尽数格开。
“拦住他!”虬髯大汉见对方要硬闯,怒吼着挥刀扑上。
沈明远毫不恋战,刀光一闪,精准地磕开劈来的刀刃,手腕一翻,刀背重重砸在另一名试图拉扯马缰的匪徒手腕上,顿时传来骨裂之声与惨嚎。他控马技术极佳,在狭窄的山道上左冲右突,借助马速与精准的刀法,瞬间又放倒了两人。
然而,匪徒人数众多,且显然熟悉此地地形。一名躲在暗处的匪徒,见同伴难以近身,悄然张弓,瞄准了沈明远因控马挥刀而微微暴露的左臂侧后方。
“嗖!”
这一箭来得极其刁钻阴狠,沈明远刚格开正面劈来的一刀,察觉背后恶风不善,已然不及完全闪避。他猛地向右侧身,箭矢带着一股巨力,狠狠地钉入了他的左臂外侧,穿透皮肉,几乎触及臂骨!
剧痛瞬间传来,左臂一阵酸麻,几乎握不住缰绳。沈明远闷哼一声,额头冷汗涔涔而下,但他牙关紧咬,右手长刀挥舞得更急,将趁机扑上的两名匪徒逼退。他知道,绝不能被缠住,更不能倒下!胸前的皮囊,重于他自己的性命。
他不再顾及身后攻击,双腿死死夹住马腹,右手单臂控缰,驱使着因受惊而有些躁动的骏马,朝着匪徒包围圈的缺口亡命冲去。刀光过处,又一名匪徒溅血倒地。
匪徒们见此人如此悍勇,身中箭伤仍锐不可当,一时间竟被其气势所慑,包围圈出现了一丝松动。沈明远抓住这电光石火的空隙,猛地一提缰绳,骏马四蹄腾空,从那缺口处一跃而出,沿着山道向前狂奔。
身后传来匪徒不甘的怒吼与零星的箭矢破空声,但距离已渐渐拉远。
沈明远伏在马背上,任由鲜血从左臂箭伤处不断渗出,染红了衣袖。他不敢停下处理伤口,甚至不敢稍微放松,只是用右手紧紧按住伤处上方,减缓血流,目光死死盯着前方昏暗的山道,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冲出野狐岭,将怀中之物,安然送至京师!
尘土在山道上飞扬,混杂着血腥气。一人一马,带着箭伤与重任,消失在愈发深沉的暮色之中。
塘埂方向。 夜色如墨, 笼罩四野。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 不知何时已立于村外最高的土坡之上。 浑浊的目光…… 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 看到那野狐岭险道上发生的血战, 看到那负伤仍奋力前冲的驿马与骑士。
枯槁的嘴唇…… 极其艰难地…… 翕动了一下。 一个低哑的、仿佛也沾染了尘土与血腥气的声响, 缓缓地吐出:
“……驿——……” 声音顿了顿, 似在感受那马蹄踏碎寂静的急促。 “…——马——…” “…——惊——…” 下颌极其缓慢地、 带着一种对前路未卜与使命必达的深沉凝望, 向下一点。 “…——尘——…”
“驿马惊尘——!!!”
声音落下。 他身影融入无边暗夜与凛冽山风。 远方, 负伤的沈明远依旧在策马奔驰, 怀中的稻种与奏报—— ……系——……着——……东——……塘——……窗——……下——……的——……奇——……迹——……,——……亦——……系——……着——……一——……路——……洒——……下——……的——……热——……血——……与——……忠——……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