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巷过渡房的夜，被一种粘稠的沉重包裹着。劣质煤烟混着铁锈和浆糊干涸后的微酸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炉火有气无力地舔舐着冰冷的炉壁，昏黄的油灯光晕在苏建国佝偻如山的背影上艰难地撑开一小片光域。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深陷在浓重的阴影里，死死钉在摊开的《机械制图基础》上，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指捏着那支半旧的“英雄”钢笔，笔尖悬在挂历纸上方，却久久无法落下。额角的冷汗早已干涸成盐粒，深陷的眼窝里翻涌着夜校的艰涩、赵铁军消息带来的冰冷恐惧，还有卫民白天带回来的、那无声却刺目的绝望——糊盒的废品，血污的手指，以及素描本上那两个如同诅咒般歪扭巨大的数字：**4毛7** 和 **2分**。喉咙里的铁锈味挥之不去，胃袋空瘪得发疼。
墙角更深的阴影里，苏卫东高大的身躯如同凝固的黑色岩石。他仅存的左手死死攥成拳头，抵在冰冷粗糙的灰泥墙上，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发出细微的“咯吱”声。赤红的双瞳在黑暗中燃烧着无声的、冰冷的火焰，那火焰里翻腾着对赵铁军的暴戾杀意，对自身无能的狂躁，以及对卫民手上那些血口子无法言说的焦灼。空荡的右袖管绷得笔直，仿佛随时要撕裂空气。整个房间弥漫着他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气压。
而在靠近炉火微弱光晕的边缘，苏卫民高大的身躯蜷缩成一团，像一只受伤的巨兽。他布满冻裂血口、磨破嫩肉的手指无意识地、极其用力地抠挖着工裤上一个早已干涸发硬的浆糊血痂。每一次抠挖，粗糙的布料摩擦着伤口，带来尖锐的刺痛，让他高大的身躯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一下，喉咙里溢出压抑的、破碎的痛哼。他红肿的眼睛茫然地盯着冰冷的地面，布满污垢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和微微抽搐的嘴角，泄露着那混沌世界里无法排解的、关于“钱不够”和“钙片”的巨大恐慌。那本写着绝望数字的旧素描本，被他紧紧压在腿下。
死寂。只有炉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苏卫民压抑的痛哼，如同钝刀子割着紧绷的神经。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重里——
一个小小的身影动了一下。
晓光裹着那件厚实的枣红色灯芯绒小棉袄，蜷在离炉火稍近些的草席上。她怀里紧紧抱着那个鲜红色的塑料小钢琴，乌溜溜的大眼睛却没有像往常那样专注地按着琴键。她小小的脸上带着一种孩童特有的、仿佛能穿透阴霾的宁静。她的小手在棉袄口袋里摸索着，窸窸窣窣，像是在寻找什么珍宝。
终于，她摸到了！
乌溜溜的大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落进了两颗小小的星星。她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被彩色玻璃纸包裹着的硬糖块。那是前几天，二舅苏卫东不知从哪里弄来，极其粗暴地塞进她怀里的唯一一颗糖。糖纸被揉得有些皱了，但在昏黄的光线下，依旧折射出一点微弱却绚烂的光泽。晓光把它当成了最珍贵的宝贝，一直没舍得吃。
她小小的手指笨拙地、极其认真地剥开那层皱巴巴的彩色玻璃纸。糖果露了出来，是普通的、带着廉价香精味的橙色硬糖。她把那张漂亮的糖纸极其小心地抚平，放在身边的草席上，这才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到那颗小小的糖果上。
然后，在三个舅舅都深陷各自沉重泥沼、无人注意的角落——
晓光小小的身体努力地坐直了些。她粉嫩的小脸因为用力而微微涨红，乌溜溜的大眼睛里闪烁着无比专注的光芒。她伸出小小的手，用尽所有的力气和全部的认真，去掰那颗对她小手来说有点硬的糖果。
“嗯…！” 她的小嘴抿紧，发出用力的气音。
第一次，没掰动。
糖块从她小小的手指间滑脱，掉在草席上。
她立刻捡起来，乌溜溜的大眼睛紧紧盯着糖块，小脸绷得更紧了。她调整了一下小手的位置，再次用力！
“咔！”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脆响，在死寂的房间里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
那颗小小的橙色硬糖，被她用尽全力，掰成了大小不匀的三小块！
这轻微的声响，终于惊动了角落里的沉重。
苏建国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地从书页上抬起，深陷的眼窝里带着被打断的疲惫和麻木。
苏卫东赤红的双瞳猛地从墙壁的冰冷中转向声音来源，带着一丝被打扰的暴戾。
苏卫民抠挖血痂的手指也停滞了一瞬，红肿的眼睛茫然地抬起。
晓光似乎完全没感觉到大人们沉重如山的目光。她小小的脸上绽放出巨大而纯粹的笑容，如同乌云缝隙里骤然透出的阳光！她小心翼翼地用沾着糖屑的小手，捏起最大的一块糖，然后极其努力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迈着不稳的小步子，径直走向油灯下那个佝偻如山的背影。
“大舅！” 清脆的奶音响亮地划破死寂。
苏建国布满风霜的脸上写满了惊愕和茫然，深陷的眼窝下意识地看向女儿。
晓光小小的身体已经挤到了他的腿边。她踮起脚尖，乌溜溜的大眼睛亮晶晶地仰视着父亲疲惫不堪的脸。那只沾着糖屑的小手，极其努力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高高地举了起来！将那块最大的橙色糖块，直直地、笨拙地往苏建国干裂灰白的嘴唇边塞去！
“舅！甜！” 她奶声奶气地、异常清晰响亮地宣告着，小脸上是毫无保留的分享喜悦。
轰——！
一股巨大的、猝不及防的酸涩热流，如同汹涌的岩浆，瞬间冲垮了苏建国所有冰冷的防线！他佝偻的背脊猛地一僵！布满血丝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睁大！深陷的眼窝里瞬间涌起滔天的热浪！那块沾着女儿小手指温的、廉价的糖块，此刻却像带着千钧重量的滚烫烙铁，狠狠烫在他早已麻木的心尖上！
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硬块死死堵住，连一丝呜咽都发不出来！他布满裂口的手剧烈地颤抖着，下意识地想推开，想拒绝这份过于珍贵的“奢侈”，想告诉女儿你自己吃…可晓光那双亮得惊人的、充满纯粹期待和欢喜的大眼睛，像最温柔的锁链，将他牢牢钉在原地！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颤抖，极其笨拙地张开了干裂的嘴唇。
晓光小手用力一塞！
那块带着她体温和微弱甜香的糖块，瞬间落入了苏建国苦涩的口腔。
一股廉价的、却无比清晰的甜味，混合着香精的气息，如同最猛烈的电流，瞬间席卷了他早已被铁锈味和苦涩麻木的味蕾！那甜味如此微弱，却又如此霸道，蛮横地驱散了喉咙里盘踞的腥气，一路灼烧着滑下，狠狠熨帖了空瘪痉挛的胃袋！
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出苏建国深陷的眼窝，大颗大颗地、无声地砸在摊开的《机械制图基础》书页上，洇开深色的、滚烫的印记。他布满裂口的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高大的身躯佝偻着，剧烈地颤抖起来！那一声压抑在喉咙深处的、破碎的呜咽，比任何嚎啕都更令人心碎！
晓光似乎被大舅的反应弄得有点困惑，但很快，她小小的身体又转向了墙角阴影里那尊沉默的黑色岩石。
“二舅！” 清脆的奶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苏卫东赤红的双瞳猛地收缩！如同被强光照射！他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剧烈地震颤了一下！紧攥抵墙的左手瞬间松开，指关节因血液回流而发出细微的声响。他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捧着中间那块糖，摇摇晃晃地向他走来。
晓光走到他巨大的阴影下，小小的身体需要极力仰头才能看到二舅冷硬的下颌。她乌溜溜的大眼睛没有丝毫畏惧，只有纯粹的分享光芒。她踮起脚尖，小手努力地向上伸着，要将那块糖送到二舅紧抿的、带着暴戾线条的嘴边。
“舅！甜！”
苏卫东紧抿的嘴角剧烈地抽搐着！眼底翻腾的暴戾和冰冷如同被投入熔炉的坚冰，瞬间开始崩塌、融化！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鼻腔和眼眶！他想扭开头，想拒绝，想吼出“你自己吃”！可那小小手掌里托着的微弱甜香，和那双亮得惊人的、毫无保留的眼睛，像最温柔的绳索，捆住了他狂暴的灵魂！
他那只布满冻裂口子和厚厚油污、曾握过扳手也沾过血污的左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僵硬，抬了起来。动作笨拙得如同第一次使用这肢体。他没有去接糖，只是极其小心地、用布满老茧的指腹，极其轻微地、几乎不敢触碰地，碰了碰晓光努力举着糖的小手的手腕。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克制，极其僵硬地低下了他那颗从未向任何人低下的、如同花岗岩般冷硬的头颅。他紧抿的嘴唇微微张开一条缝隙。
晓光小手一送！
那块橙色的糖块，准确地落入了苏卫东的口中。
瞬间，一股陌生而强烈的甜味在他舌尖炸开！那味道如此突兀，如此不合时宜，却像一道最狂暴的闪电，瞬间劈开了他心湖深处冰封的戾气！一股更汹涌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他猛地扭过头，那只完好的左手狠狠地在脸上抹了一把！动作粗暴而迅速，却擦不去指缝间瞬间涌出的、滚烫的液体！高大的身躯背对着灯光，剧烈地、无声地颤抖着！空荡的右袖管无力地垂落。
最后，晓光小小的身体转向了角落里那个蜷缩的巨影。
“三舅！” 奶音依旧清脆，带着完成任务般的喜悦。
苏卫民红肿的眼睛茫然地抬起，布满污垢的脸上写满了巨大的困惑。他还没从自己手指的疼痛和“钱不够”的绝望中完全清醒。
晓光已经走到他面前，小小的手里捧着最后、也是最小的一块糖。她踮起脚尖，乌溜溜的大眼睛弯成了月牙，小手极其努力地往三舅那布满胡茬、沾着污垢的嘴边凑。
“舅！甜！”
苏卫民茫然地看着嘴边那块小小的橙色。廉价的甜香钻进他混沌的鼻腔。他下意识地张开了嘴——那是一个近乎本能的、对食物气息的反应动作。
晓光小手一塞！
糖块落入了他干燥的口中。
瞬间，一股清晰的、陌生的甜味在他迟钝的味蕾上弥漫开来！这甜味如此直接，如此纯粹！它像一道微弱却清晰的光，瞬间穿透了他脑海中关于“4毛7”和“2分”的巨大恐慌和焦虑！他布满血丝的红肿眼睛猛地睁大！里面充满了巨大的茫然，随即被一种奇异的、孩子般的惊奇和满足取代！他停止了抠挖血痂的动作，布满冻裂血口的手指无意识地松开。高大的身躯不再颤抖，喉咙里也不再发出痛苦的“嗬嗬”声。他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笨拙地、用舌头小心翼翼地顶着嘴里那块小小的、正在融化的甜蜜，布满污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巨大而纯粹的、带着点傻气的笑容！
晓光完成了她的“任务”，小脸上绽放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她不再看三个舅舅，小小的身体欢快地跑回炉火边的草席上，极其珍重地捡起那张被她抚平的彩色玻璃糖纸。她把它对着昏黄的油灯光，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倒映着糖纸折射出的、微弱的、却无比绚烂的光芒。她的小嘴无意识地咂摸着，仿佛还在回味那一点点残存的甜意，喉咙里发出满足的、细微的咕哝声：“甜…”
昏暗的油灯光线下，三个高大的男人，被一颗稚嫩小手掰开的廉价硬糖，钉在了原地。
苏建国佝偻的背脊剧烈颤抖，布满泪水的眼睛死死闭着，干裂的唇齿间，那块糖正在缓慢融化，带来灼烧灵魂的甜与涩。
苏卫东高大的背影紧贴着冰冷的墙壁，那只完好的左手死死捂着脸，指缝间滚烫的液体无声滑落，口中的甜味混合着血腥的铁锈气，在他胸腔里掀起滔天巨浪。
苏卫民蜷缩在角落，巨大的身躯松弛下来，布满污垢的脸上挂着傻气的笑容，红肿的眼睛里只剩下嘴里那块小小的、正在融化的甜蜜，手指的疼痛和那绝望的数字，仿佛被这微小的甜暂时驱散了。
那颗被掰成三份的廉价糖果，如同黑暗裂缝里透出的、最纯净的微光，带着稚童毫无保留的爱与分享，无声地浸润着三颗被生活磨砺得粗粝冰冷的心。它无法解决糊盒的降价，无法抹去赵铁军的阴影，也无法填饱饥饿的胃袋。但在这一刻，它带来的那一点点“甜”，却比世上任何琼浆玉液都更珍贵，更滚烫，足以让这三个在苦难泥沼中挣扎的男人，觉得脚下这冰冷坚硬的土地，似乎也并非全无值得留恋之处。晓光对着糖纸发出的那声满足的“甜”，像一颗小小的种子，悄然落进了这间冰冷过渡房最深的裂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