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老槐,是在那个暴雨倾盆的夏夜。
彼时我刚接手爷爷留下的老院,车陷在村口的泥坑里动弹不得。雨幕里突然飘来盏马灯,昏黄的光团裹着个佝偻的身影,走近了才看清是个穿靛蓝土布衫的老头。他没说话,只蹲下来摸了摸车轮,枯树枝似的手指在泥里戳了戳,随后从背篓里掏出捆晒干的槐树枝,垫在轮下。
“往左打方向。”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混着雨水声有些模糊。
我照做时,眼角余光瞥见他后颈有道深可见骨的疤,像被什么东西撕咬过。等车终于驶出泥坑,我想递包烟道谢,转身却只剩空荡荡的雨巷,唯有空气里飘着股淡淡的槐花香——可这季节,槐树早就谢了。
第二天清晨,我在院门口发现个陶碗,碗里盛着半瓢清水,水面浮着三朵晒干的槐花。邻居赵婶路过时瞥见碗,脸色骤变,慌忙拉着我进屋,压低声音说:“这是老槐送的,你赶紧倒了,别跟他打交道。”
我这才知道,老槐是村里的守村人。
守村人这个词,我只在爷爷的日记里见过。说是每个村子都有这么个人,天生带着“残缺”,或痴或哑,却能守住村子的“根”。可赵婶说起老槐时,眼里满是恐惧:“他哪是守村,他是守着村后的槐树林。十年前那片林子死过三个人,都是跟他走得近的。”
我想起昨夜老槐后颈的疤,心里泛起嘀咕。正想问些什么,院门外传来缓慢的脚步声,赵婶瞬间噤声,起身要走时,不忘叮嘱:“他要是来,你千万别开门,更别跟他去槐树林。”
脚步声在门口停了片刻,随后又慢慢远去。我透过门缝往外看,老槐正背对着我站在巷口,手里攥着根槐树枝,晨光落在他身上,竟透着股说不出的萧瑟。
接下来的半个月,老槐每天都会在院门口放样东西。有时是几颗野枣,有时是块磨得光滑的石头,偶尔还是那浮着槐花的清水。我试着跟他搭话,他却总在我走近前转身离开,只留下个蹒跚的背影。
变故发生在七月十五那天。
村里老人说,这天是鬼门关大开的日子,家家户户都要在门口烧纸钱,唯独不能靠近村后的槐树林。可那天傍晚,我家的狗突然挣断链子,疯了似的往槐树林跑。我追出去时,正好撞见老槐站在树林入口,手里的马灯忽明忽暗。
“别进去。”他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急切。
我哪顾得上这些,拨开他的手就往林子里冲。槐树林里弥漫着浓重的湿气,树干上缠着墨绿色的藤蔓,风一吹,叶子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有人在耳边低语。我喊着狗的名字,却只听到自己的回声,直到看见前方的空地上,我的狗正趴在一棵老槐树下,浑身抽搐,嘴角淌着白沫。
我冲过去想抱起狗,手腕却突然被人攥住。老槐不知何时跟了上来,他的手冰凉刺骨,眼神里满是惊恐:“快离开,它在‘吸’气。”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棵老槐树的树干上,竟有个碗口大的洞,洞里隐约有黑影在蠕动。更诡异的是,狗的身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而那树洞周围的树皮,却变得愈发翠绿。
“这树……”我话没说完,就被老槐拽着往后退。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拖拽间,我瞥见他后颈的疤正在渗血,伤口边缘的皮肤呈现出不正常的青黑色。
“十年前,这里死的三个人,都是被这树‘吸’走了精气。”老槐的声音发颤,“我是守村人,也是这树的‘容器’。我活着一天,它就只能靠我续命,不敢害村里人。”
我这才明白,老槐后颈的疤不是被野兽咬的,而是被这棵老槐树的根须刺穿的。他守着这片槐树林,不是在守护村子,而是在压制这棵成了精的老槐树。
就在这时,那棵老槐树突然剧烈摇晃起来,树枝像鞭子似的抽向我们。老槐把我推到身后,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晒干的槐花瓣和几枚锈迹斑斑的铜钱。他将布包往树洞扔去,布包接触到树洞的瞬间,发出“滋啦”的声响,冒出阵阵白烟。
“你赶紧走,回城里去,再也别回来。”老槐的声音越来越虚弱,他的皮肤开始出现裂纹,像是树皮在逐渐覆盖他的身体,“这树的怨气太重,我快压不住了。”
我想拉着他一起走,可他却像生了根似的钉在原地。他看着我,突然露出个极浅的笑容:“我守了这村子一辈子,总不能让它毁在我手里。”
那棵老槐树的树干上,青黑色的纹路开始蔓延,树洞的黑影越来越清晰,隐约能看到一双猩红的眼睛。老槐从地上捡起根粗壮的槐树枝,猛地插进自己的胸口,鲜血顺着树枝流进土里,竟让周围的槐树叶瞬间枯萎。
“以我之血,封你之魂。”老槐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记住,以后每年的七月十五,别让任何人靠近这片槐树林。”
我眼睁睁地看着老槐的身体化作无数片槐花瓣,飘向那棵老槐树。花瓣落在树干上,树洞慢慢闭合,青黑色的纹路也逐渐消失。整个槐树林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我和那只已经恢复正常的狗。
我抱着狗走出槐树林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村里的人陆续醒来,没人问起老槐的去向,仿佛他从未存在过。只有赵婶看到我时,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老槐这是……把自己献祭给那棵树了啊。”
后来我才知道,老槐本不是守村人。十年前,那棵老槐树第一次害人时,老槐的儿子也在其中。为了保住村子,老槐主动找到村里的老族长,用自己的精气做引,成了这棵老槐树的“容器”。他守着这片槐树林,守的不是树,而是他儿子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丝气息。
我没回城里,而是留在了村里。我成了新的“守村人”,每天都会去槐树林看看那棵老槐树。树干上再也没有出现过树洞,只是每年七月十五那天,树干上会开出一朵白色的槐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去年夏天,村里来了个迷路的小孩,非要去槐树林里捡野果。我拦着他时,他指着我的后颈问:“爷爷,你脖子上的疤,跟那棵树上的纹路好像啊。”
我摸了摸后颈,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浅红色的疤痕,形状和老槐当年的疤一模一样。我看着那棵老槐树,突然明白,守村人从来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代又一代传承下来的责任。
夕阳西下时,我坐在槐树林里,手里攥着晒干的槐花瓣。风一吹,花瓣落在地上,远处传来村里小孩的嬉笑声。我知道,只要我还在这里,这棵老槐树就永远不会再害人,这个村子,也会永远安宁。
只是偶尔夜深人静时,我会听见槐树林里传来脚步声,像有人在慢慢走着,手里还提着一盏昏黄的马灯。我知道,那是老槐,他还在守着这个村子,守着我们共同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