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停在酒店门口时,雨刷器正疯狂地扫着挡风玻璃,昏黄的车灯里,这座盘踞在半山腰的西式建筑像头蛰伏的巨兽——灰黑色的石墙爬满常春藤,尖顶钟楼歪斜着指向夜空,铜钟在风雨里偶尔发出“吱呀”的闷响,像是老人沉重的喘息。
“姑娘,这地方你确定要住?”出租车司机探头出来,语气里满是犹豫,“前两年有个大学生来这儿探险,进去就没出来,最后警察只在钟楼里找到半只帆布鞋。”
我攥紧手里的笔记本,咬着牙点头。作为自由撰稿人,我正在搜集城市里被遗忘的老建筑传说,而钟楼酒店的故事,是我从档案馆积灰的旧报纸里翻到的——1943年,酒店女主人艾琳娜在新婚夜从钟楼坠落,此后每逢雨夜,就有人能看见穿白色婚纱的女人在走廊游荡,还能听见钟楼里传来钢琴声。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混合着霉味与檀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大堂里光线昏暗,穹顶吊灯蒙着厚厚的灰尘,水晶碎片散落在暗红色地毯上。前台后坐着个穿黑色西装的老人,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住纸片,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光亮:“住店?只剩304房了。”
我接过钥匙,冰凉的金属上刻着模糊的“304”,还挂着个小小的铜铃。“老伯,酒店里真的有……传说里的事吗?”我忍不住问。老人没说话,只是指了指墙上的挂钟——时针刚过十一点,分针正对着“12”,钟摆摇晃的声音在空荡的大堂里格外刺耳,“记住,午夜后别开房门,别听钟楼的声音,更别去三楼东侧的走廊。”
提着行李箱上楼梯时,木质台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有人在背后跟着我。走廊两侧的油画蒙着白布,风从窗缝钻进来,白布掀起一角,露出画里模糊的人脸,眼睛像是正盯着我。304房在走廊尽头,钥匙插进锁孔时,我听见隔壁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可转头看去,走廊空无一人,只有壁灯在忽明忽暗地闪烁。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味道,家具都是深色的实木,梳妆台的镜子蒙着雾,擦干净后,我发现镜子边缘有几道划痕,像是指甲抓出来的。窗外正对着钟楼,铜钟在雨夜里泛着冷光,我拉上窗帘,刚把笔记本摊在桌上,就听见“叮咚”一声——是钥匙上的铜铃在响。
我以为是风,没在意,可过了一会儿,铜铃又响了,这次声音更清晰,像是有人在门外碰了一下钥匙。我屏住呼吸,贴着门听,能听见走廊里传来“嗒、嗒”的声音,像是高跟鞋踩在地毯上。我想起老人的话,攥紧了枕头下的水果刀,直到那声音慢慢消失在走廊尽头。
后半夜,我被一阵钢琴声吵醒。
声音是从钟楼方向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像是有人在弹《婚礼进行曲》,可每弹到高潮部分就会突然中断,接着是琴弦断裂的脆响。我掀开窗帘,看见钟楼的窗户里透出微弱的光,好像有个白色的影子在晃动。
好奇心压过了恐惧,我抓起钥匙就往外跑。三楼东侧的走廊果然像老人说的那样,墙壁上布满裂缝,壁灯全是坏的,只有应急灯发出暗红色的光。走廊尽头是通往钟楼的楼梯,楼梯扶手锈迹斑斑,每走一步都能听见金属摩擦的声音。
钟楼里积满了灰尘,月光从破窗照进来,落在一架老式三角钢琴上。钢琴前坐着个穿白色婚纱的女人,背对着我,长发垂到腰间。“你是谁?”我轻声问。女人没回头,手指继续在琴键上移动,可钢琴没有发出声音——刚才的钢琴声,消失了。
我慢慢走过去,想看清她的脸,可就在这时,女人突然转过头来——她的脸惨白得像纸,眼睛是两个黑洞,嘴角裂到耳根,露出青黑色的牙齿。“你看见我的新郎了吗?”她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冰冷的水汽,“他说要在钟楼给我弹《婚礼进行曲》,可他没来。”
我吓得转身就跑,楼梯在脚下摇晃,像是要塌了一样。回到304房,我死死抵着门,浑身发抖,直到天快亮时才睡着。醒来时,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我以为昨晚的事是噩梦,可走到窗边一看,钟楼的钢琴上,放着一朵枯萎的白玫瑰——那是我昨晚在女人身边看到的花。
我赶紧收拾东西想退房,可前台老人却不见了,只有一张纸条放在桌上:“304房的客人,别找艾琳娜的新郎,他早就不在了。”
我拿着纸条去问酒店里唯一的清洁工,一个穿蓝色围裙的阿姨。阿姨叹了口气,说:“艾琳娜的新郎叫查尔斯,是个钢琴家,1943年他们要结婚的前一天,查尔斯跟别的女人跑了。艾琳娜穿着婚纱在钟楼等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有人发现她从钟楼上掉下来,手里还攥着一张查尔斯写的分手信。”
“那后来呢?”我问。
“后来啊,”阿姨擦了擦桌子,声音压低了些,“有客人说在雨夜看见艾琳娜的鬼魂,还有人说听见钟楼里有钢琴声和哭声。最吓人的是十年前,有个男人来住店,说自己是查尔斯的后人,结果当天晚上就失踪了,警察在钟楼里找到他的手表,表针停在十二点。”
我这才明白,昨晚的钢琴声,是艾琳娜在等查尔斯兑现承诺,而那个男人的失踪,或许是她把他当成了查尔斯的替身。
那天晚上,我没敢睡,坐在桌前翻看从档案馆带来的旧报纸。1943年的报纸上,有一篇关于艾琳娜的报道,说她死后,有人在钟楼的墙壁里发现了一具男尸,尸体已经腐烂,手里攥着一把钢琴钥匙——那是查尔斯的钥匙。报道的最后一句写着:“警方怀疑,查尔斯或许从未离开过钟楼。”
我突然想起昨晚在钟楼里看到的钢琴,琴键上好像有黑色的污渍。我抓起钥匙就往钟楼跑,阳光还没完全消失,钟楼里很亮。我走到钢琴前,仔细看琴键上的污渍——是干涸的血迹。我掀开钢琴盖,发现琴键下面藏着一道裂缝,裂缝里露出一截黑色的布料,像是西装的衣角。
我找来一把螺丝刀,撬开了裂缝处的木板——里面是一具骸骨,穿着破旧的黑色西装,手里攥着一把钢琴钥匙,骸骨的胸口,插着一把生锈的剪刀,剪刀上还缠着白色的丝线,和艾琳娜婚纱上的丝线一模一样。
“他在这里。”一个冰冷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回头,看见艾琳娜站在门口,穿着干净的婚纱,脸上有了血色,眼睛不再是黑洞,只是带着悲伤。“我等了他七十多年,终于有人帮我找到他了。”
“是你杀了他?”我问。
艾琳娜点点头,眼泪从眼角流下来,是透明的水珠。“他要走,我不让他走,我用剪刀刺了他,把他藏在钢琴下面,我以为这样他就不会离开我了。”她走到骸骨身边,蹲下来,轻轻抚摸着骸骨的手,“我每天在钟楼弹钢琴,等他醒来跟我道歉,可他一直没醒。”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难过。艾琳娜不是恶鬼,她只是个被爱情困住的女人,用极端的方式留住爱人,最后自己也被困在钟楼里,日复一日地等一个不会回来的人。
“你该放下了。”我轻声说,“查尔斯已经死了,你再等下去,也不会有结果的。”
艾琳娜抬起头,眼泪流得更凶了。“可我还没听到他弹《婚礼进行曲》。”她说。
我想起自己会弹一点钢琴,虽然不熟练,但《婚礼进行曲》我会。“我帮你弹吧。”我说。
我坐在钢琴前,手指放在琴键上,慢慢弹奏起来。艾琳娜站在我身边,安静地听着,月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她的婚纱上,像是撒了一层银粉。弹到高潮部分时,我看见艾琳娜的身体慢慢变得透明,她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像个真正的新娘。
“谢谢你。”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我终于等到了。”
等我弹完最后一个音符,艾琳娜已经不见了,只有一朵新鲜的白玫瑰放在钢琴上,散发着淡淡的香味。
第二天早上,我退房时,前台老人回来了,他看着我,脸上露出了笑容:“你帮艾琳娜了却了心愿,她不会再缠着钟楼酒店了。”
“您早就知道?”我问。
老人点点头:“我是艾琳娜的弟弟,七十多年了,我一直在等一个能帮她放下的人。你是第一个敢去钟楼找她的人。”
离开钟楼酒店时,雨停了,阳光照在钟楼上,铜钟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是在跟我告别。我回头看了一眼酒店,灰黑色的石墙在阳光下显得温暖了些,常春藤也有了绿意。
后来,我把钟楼酒店的故事写成了文章,发表在杂志上。有读者给我留言,说他们去钟楼酒店住过,再也没遇到过怪事,只有在雨夜,偶尔能听见钟楼里传来轻柔的钢琴声,像是有人在祝福每一个来这里的客人。
我想,艾琳娜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平静,而钟楼酒店的传说,也从恐怖的故事,变成了一个关于等待与放下的温柔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