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车的引擎声在巷口掐断时,陈冬正蹲在门槛上抽烟。烟屁股烫到指腹的瞬间,他看见穿黑西装的司仪抱着个紫檀木骨灰盒朝自己走来,盒角嵌的黄铜纹在阴雨天里泛着冷光。
“陈先生,节哀。”司仪把骨灰盒递过来,指尖触到陈冬掌心时凉得像块冰,“按您说的,把王桂兰女士的骨灰从殡仪馆迁过来,后续祭祀流程我们会安排。”
陈冬“嗯”了一声,没接。他盯着骨灰盒上的铜纹看,总觉得哪里不对。母亲的骨灰盒是他亲手选的,明明是暗纹牡丹,可眼前这只刻的却是缠枝莲。司仪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笑着解释:“可能是光线问题,这批盒子花纹都差不多,您别多想。”
话是这么说,陈冬还是皱着眉接过了骨灰盒。盒子比他记忆里沉,抱在怀里像揣了块浸了水的石头。他把盒子放进客厅的供桌时,指腹无意间蹭到盒底,摸到个凸起的印记——是个“李”字,刻得又浅又歪,像是临时凿上去的。
“也许是厂家的标记。”陈冬拍了拍盒盖,转身去厨房烧纸钱。火苗舔着黄纸的瞬间,供桌方向突然传来“咔嗒”一声轻响,像是有人碰了骨灰盒。
他猛地回头,客厅里空荡荡的,只有窗帘被风掀起个角。供桌上的骨灰盒好好摆着,铜纹在烛光里晃着细碎的光。陈冬骂了句自己疑神疑鬼,转身继续烧纸。可没等他把纸灰扫进铁盆,供桌那边又传来动静——这次是“咚”的一声,像是骨灰盒被人推了一下,撞到了供桌边缘。
陈冬抄起旁边的鸡毛掸子冲过去,供桌前连个影子都没有。他盯着骨灰盒看了半天,突然发现盒盖比刚才错开了一道缝,像是被人从里面顶开的。冷汗瞬间漫上后背,他伸手去推盒盖,指尖刚碰到木头,就觉得掌心传来一阵刺骨的凉,像是有只冰冷的手隔着盒子抓住了他的手指。
“妈?”陈冬声音发颤。他记得母亲走的时候很安详,入殓时化妆师还夸她面容平和,怎么会……他咬着牙把盒盖推开一条缝,借着烛光往里看——里面的骨灰是灰白色的,混着几块细碎的骨头,可最底下,却压着一缕黑色的长发。
母亲走的时候头发都白了,染过的黑发早在化疗时掉光了。
陈冬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紧,他猛地合上盒盖,连退三步撞到了身后的茶几。茶几上的玻璃杯摔在地上,碎片溅到他的裤脚,他却没感觉到疼。供桌上的烛光突然晃了晃,灭了。客厅里瞬间暗下来,只有窗外的路灯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出一道细长的影子——那影子不是他的,比他高半个头,肩膀窄得像根竹竿,正贴在供桌旁边,像是在盯着他看。
“谁?”陈冬抄起茶几上的水果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那影子动了动,慢慢朝他飘过来,没有脚步声,只有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水味,是很老的茉莉牌,母亲从来不用这种香水。
就在影子快碰到他的瞬间,楼道里传来邻居张婶的声音:“小陈,你家灯怎么灭了?我听见玻璃碎了。”随着敲门声,客厅里的灯突然自己亮了,地上的影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那缕香水味还飘在空气里。
陈冬打开门时,张婶正举着个手电筒站在门外,看见他手里的水果刀吓了一跳:“你这孩子,拿刀子干啥?”
“没、没事,刚才有老鼠。”陈冬把刀藏到身后,指了指地上的玻璃碎片,“不小心把杯子摔了。”
张婶走进来帮他收拾碎片,目光扫到供桌上的骨灰盒时,突然“咦”了一声:“小陈,你妈这骨灰盒怎么换了?我记得上次来,不是这个花纹啊。”
陈冬心里一沉:“张婶,您没看错?”
“怎么会看错?”张婶擦了擦手,“上次我帮你摆供品,还说这牡丹纹刻得好看,你当时还说你妈喜欢牡丹。”她凑近供桌看了看,突然往后退了一步,声音压低了些,“小陈,你闻没闻见一股香水味?像是……像是前楼李老师用的那种。”
前楼的李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上周在楼下超市门口被货车撞了,听说尸骨都没凑齐。陈冬的后背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刚想说话,供桌上的骨灰盒突然“咔嗒”一声,盒盖又错开了一道缝,这次缝里飘出的,不只是香水味,还有一缕黑色的长发,慢慢垂到了供桌边缘。
张婶的脸瞬间白了,她抓着陈冬的胳膊就往外跑:“快、快跟我走!这盒子不对劲!”
两人跑到楼道里,张婶才喘着气说:“前几天我去殡仪馆送李老师,看见她的骨灰盒就是这个缠枝莲的!当时她女儿还哭着说,盒底刻了个‘李’字,怕跟别人的弄混!”
陈冬的脑子“嗡”的一声,他终于明白哪里不对了——他拿错了骨灰盒,他把李老师的骨灰,当成母亲的接回了家。
当天晚上,陈冬没敢回家。他在张婶家的沙发上坐了一夜,听张婶讲李老师的事。李老师是个小学老师,性格温和,就是命不好,丈夫早逝,女儿去年又得了白血病,为了给女儿治病,她白天上课,晚上去夜市摆摊,最后却在去医院送钱的路上出了车祸。
“听说她出事的时候,怀里还揣着给女儿凑的医药费,”张婶叹了口气,“殡仪馆的人说,她的骨灰里,还混着几张被血浸透的零钱。”
陈冬越听越心焦,天刚亮就给殡仪馆打了电话。接电话的还是昨天那个司仪,听到他说拿错骨灰盒,语气瞬间变了:“不可能啊陈先生,我们都是按编号拿的,怎么会错?”
“编号?”陈冬愣了一下,“我昨天没看编号。”
“您等一下,我查一下记录。”司仪顿了几秒,声音突然变得支支吾吾,“陈先生,昨天跟您一起迁骨灰的,还有李梅女士的家属,她的编号跟您母亲就差一位……可能是我拿错了。”
“可能?”陈冬的声音提高了八度,“你们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现在怎么办?我母亲的骨灰呢?”
“您别激动,”司仪的声音带着讨好,“李女士的家属还没发现拿错了,我们现在就去跟他们换,保证不耽误您的祭祀。”
挂了电话,陈冬跟着司仪去了李老师女儿住的医院。病房里,一个穿校服的女孩正抱着个紫檀木骨灰盒哭,盒子上刻的,正是母亲喜欢的牡丹纹。看到陈冬手里的缠枝莲骨灰盒,女孩的哭声突然停了,她盯着盒子看了半天,眼泪又掉了下来:“这是我妈的盒子……她跟我说,盒底有个‘李’字,让我别跟别人的弄混。”
换骨灰盒的时候,女孩突然抓住陈冬的手:“叔叔,你家是不是发生怪事了?我这两天抱着这个盒子,总觉得里面不是我妈,晚上还能听见有人哭,说找不到家了。”
陈冬的心揪了一下,他刚想安慰女孩,怀里的缠枝莲骨灰盒突然动了一下,像是有东西在里面撞。他赶紧把盒子递给女孩,女孩接过盒子的瞬间,突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好凉!我妈的手从来没这么凉过!”
从医院出来,陈冬抱着母亲的牡丹纹骨灰盒往家走。盒子很轻,跟他记忆里一样,抱在怀里像是揣着一团棉花。他以为换回来就没事了,可走到楼下时,却看见自己家的窗户开着,窗帘被风吹得飘了出来,像是有人在里面挥手。
他加快脚步上楼,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门突然自己开了。客厅里乱糟糟的,供桌上的水果撒了一地,母亲的骨灰盒被放在地上,盒盖开着,里面的骨灰撒了一小半,最上面,压着一缕黑色的长发——跟他昨天在李老师骨灰盒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谁干的?”陈冬冲进卧室,没人;冲进厨房,也没人。他回到客厅,刚想把骨灰盒捡起来,就觉得脚踝一凉,像是有只手抓住了他的裤脚。他低头一看,地上的骨灰里,慢慢伸出了一根手指,皮肤是青灰色的,指甲缝里还沾着黑色的泥土。
“啊!”陈冬吓得跳起来,后退时撞到了电视柜,上面的电视“哐当”一声摔在地上,屏幕碎了。那根手指还在往外伸,接着是手掌,手臂,最后,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人从骨灰里爬了出来,长发遮住了脸,身上还沾着骨灰,正是李老师的样子。
“我的骨灰……”女人的声音很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把我的骨灰给了我女儿,可她还在医院里,没人照顾她……我要回去陪她。”
陈冬吓得说不出话,他看着女人慢慢朝门口走,走到玄关时,突然回头看了他一眼。长发分开的瞬间,陈冬看见她的脸——左眼的位置是空的,只剩下一个黑洞,里面还沾着几片碎玻璃,正是他昨天摔碎的玻璃杯碎片。
“谢谢你把我的骨灰还给我女儿,”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但你母亲的骨灰里,还藏着东西,你要小心。”
女人说完,就消失在了门口,空气里的茉莉香水味也跟着散了。陈冬瘫坐在地上,盯着母亲的骨灰盒看了半天,才鼓起勇气走过去。他小心翼翼地把骨灰盒捡起来,发现盒底有个暗格,打开暗格,里面放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个年轻女人,怀里抱着个婴儿,女人的脸,跟李老师长得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手机突然响了,是殡仪馆的电话。司仪的声音带着哭腔:“陈先生,不好了!李女士的女儿刚才在病房里不见了,病床旁边只放着那个缠枝莲骨灰盒,盒盖开着,里面的骨灰不见了!”
陈冬的手一抖,手机摔在了地上。他看着照片上的女人,突然想起张婶说的话——李老师的丈夫早逝,女儿得了白血病。可照片上的婴儿,分明就是他自己。
母亲生前总说,他是捡来的孩子,可他一直不信。现在他终于明白了,母亲当年捡的,不是他,而是李老师的丈夫——那个在车祸中去世的男人,也是母亲的初恋。母亲怕他知道真相,就把李老师的骨灰跟自己的换了,想让李老师的灵魂永远陪着她的丈夫,却没想到,最后还是错了。
第二天,陈冬在医院的天台找到了李老师的女儿。女孩抱着个空骨灰盒,坐在天台上哭,看见陈冬,她抬起头:“叔叔,我妈刚才来看我了,她说她要去陪我爸,让我好好治病。她说,我还有个舅舅,会照顾我。”
陈冬走过去,把女孩抱在怀里。他看着远处的天空,突然觉得,母亲和李老师,其实都没有错,她们只是想守护自己最爱的人。
可他不知道的是,在他抱着女孩下楼的时候,天台上的空骨灰盒突然自己合上了,盒盖的缠枝莲纹里,慢慢渗出了一滴血,像是有人在里面,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