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那道雾,是在搬进青溪村的第三个傍晚。
彼时我刚把最后一箱书从面包车上搬下来,指节还沾着纸箱潮湿的霉味。房东赵老太站在院门口,枯树枝似的手指攥着褪色的蓝布帕子,反复叮嘱:“夜里别往石桥那边走,尤其是起雾的时候。”我以为是老人迷信,笑着应下,没放在心上——我来这偏远山村,本就是为了避开城市的喧嚣,找个清静地方写完手里的悬疑小说,哪有闲心夜里闲逛。
青溪村卧在群山褶皱里,一条青石板路穿村而过,尽头是座百年石拱桥,桥下溪水常年泛着青绿色,村里人叫它“锁龙桥”。我的住处就在离桥不远的老院里,院墙上爬满牵牛花,院角有棵歪脖子老槐树,风一吹,叶子就沙沙响,像有人在耳边低语。
入住第一晚,我写到后半夜,窗外忽然飘进一股冷意。抬头时,发现玻璃上蒙了层薄薄的白雾,伸手一摸,冰凉刺骨。更奇怪的是,院里的老槐树竟没了声响,连虫鸣都消失了,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我起身想去关窗,眼角余光却瞥见院门外的石板路上,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
她背对着我,长发垂到腰际,身形单薄得像片纸。月光透过雾,在她身上洒下淡淡的银辉,却照不亮她的脸。我心里咯噔一下,刚想喊出声,女人忽然动了——她没有转身,而是像被风吹着似的,轻飘飘地往石桥方向走。我追到院门口,只看见她的衣角消失在浓雾里,石板路上连个脚印都没留下。
第二天一早,我问赵老太有没有见过穿蓝布衫的女人。老太的脸瞬间白了,手里的帕子绞得变了形:“你……你真看见了?那是桥底下的‘雾娘’,几十年前跳桥死的,每逢起雾就会出来。”我这才想起昨晚的雾,哪有夏夜起这么冷的雾?可转念又觉得是自己写小说走了神,产生了幻觉,没再深究。
接下来的几天,一切如常。我白天去溪边散步,收集素材,晚上在灯下写作,偶尔能听见石桥方向传来隐约的脚步声,以为是晚归的村民,也没在意。直到第七天,怪事开始接连发生。
那天我写完一章,想出门透透气。刚走到院门口,就看见石板路上铺着一层白雾,比上次更浓,能见度不足两米。我想起赵老太的话,正要转身回去,却听见石桥方向传来女人的哭声,细细的,像针一样扎进耳朵里。我鬼使神差地朝着哭声走去,雾里的冷意越来越重,连呼吸都带着寒气。
走了没几步,脚下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只红色的绣花鞋,鞋面上绣着鸳鸯,针脚细密,却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像是埋在地下多年刚挖出来的。我捡起鞋,指尖刚碰到鞋面,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嗒,嗒,嗒”,缓慢而沉重,像是有人穿着木屐走在石板路上。
我猛地转身,雾里站着个穿灰布衫的老头,手里拄着根拐杖,脸藏在阴影里,只能看见花白的胡子。“姑娘,把鞋放下。”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磨砂纸,“那不是你的东西。”我刚想追问,老头忽然抬起头,我这才看清他的脸——他的左眼是个黑洞,眼窝里积着浓稠的白雾,像是有雾在里面流动。
我吓得尖叫一声,把鞋扔在地上,转身就往回跑。跑回院里,我锁上门,靠在门板上大口喘气,心脏跳得快要冲出胸膛。刚才老头的左眼,分明就是“鬼遮眼”——村里老人说过,被鬼缠上的人,会看见不该看的东西,眼睛里会蒙雾,最后连自己是谁都分不清。
那天之后,我开始频繁地做噩梦。梦里总是那道雾,雾里有穿蓝布衫的女人,她背对着我,手里拿着那只红色绣花鞋,反复说:“帮我找回来,找回来……”每次惊醒,我都发现自己坐在院门口的石阶上,身上沾着雾水,手里攥着一把湿冷的泥土——就像刚从桥底下爬上来一样。
我意识到事情不对劲,收拾行李想走,可赵老太说,这时候走不吉利,雾娘缠上的人,没找齐她要的东西,是走不出青溪村的。我没办法,只能留下来,想弄清雾娘到底要找什么。
我去村里打听雾娘的事,村民们都避而不谈,只有村头的王大爷,在我买了两斤白酒后,才肯开口。他说,雾娘叫林秀,几十年前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和邻村的木匠订了亲,结婚前一天,木匠却在锁龙桥底下发现了她的尸体,手里攥着一只红色绣花鞋,另一只怎么也找不到。有人说她是被人推下去的,也有人说她是为了等木匠,不小心掉下去的,可不管怎么查,都没个结果。从那以后,每逢起雾,就有人看见她在桥边徘徊,还会有人“被遮眼”,看见她的影子,最后要么疯了,要么就消失了。
“消失?”我心里一紧,“怎么消失的?”
王大爷灌了口酒,眼神躲闪:“就是……走着走着,就没了,只在桥底下留下点东西,像……像头发,或者绣花针什么的。”
我想起那只红色绣花鞋,难道雾娘要找的,就是另一只鞋?
当天晚上,雾又起来了。这次的雾比之前更浓,连屋里的灯都变得昏暗。我坐在桌前,刚想写点什么,就听见院门外传来“吱呀”一声——像是有人推开了院门。我握紧了桌上的水果刀,壮着胆子往门口走,却看见那只红色绣花鞋,正摆在门槛上,鞋尖朝着屋里,像是在邀请我进去。
我刚想把鞋踢开,脚下忽然一软,像是踩在了棉花上。再抬头时,发现自己竟然站在锁龙桥的桥面上。雾从桥下涌上来,裹着溪水的腥气,冷得我牙齿打颤。桥栏杆上,坐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正是我第一次见到的雾娘。
这次她面对着我,脸苍白得像纸,眼睛是两个黑洞,没有眼白,只有浓稠的白雾在里面打转。“你看见我的鞋了吗?”她的声音没有起伏,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红色的,绣着鸳鸯的鞋。”
我吓得说不出话,只能摇头。她忽然笑了,笑声尖锐得像玻璃破碎:“你骗人,你明明看见了,就在你屋里。”她从栏杆上跳下来,飘到我面前,我能闻到她身上的霉味,像是埋在地下多年的腐叶。“帮我找回来,找回来我就放你走。”她的手抚上我的脸,指尖冰凉,我忽然觉得眼睛一阵刺痛,像是有雾钻进了眼里。
等我回过神,发现自己躺在院里的老槐树下,天已经亮了。眼睛还是疼,看东西模模糊糊的,像是蒙了一层雾。我去村里的卫生室,医生说我是用眼过度,开了瓶眼药水,可滴了几天,一点用都没有。我的视力越来越差,看东西时,总觉得有层白雾挡在眼前,连书都看不清,更别说写作了。
赵老太说,我这是被雾娘“遮了眼”,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像那些消失的人一样,被雾娘带走。我没办法,只能四处打听另一只绣花鞋的下落。村里的老人都说,当年木匠找遍了桥底,都没找到另一只鞋,说不定早就被溪水冲跑了。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王大爷找到了我。他手里拿着一张泛黄的纸,是张老照片。照片上是个穿蓝布衫的姑娘,梳着麻花辫,笑起来有两个酒窝,手里拿着一双红色绣花鞋,正是我见过的那只。“这是林秀,”王大爷的声音有些哽咽,“当年我和她是邻居,她结婚前一天,我看见村西的李瘸子,鬼鬼祟祟地往桥底去。”
“李瘸子?”我心里一动,“他是谁?”
“他是个光棍,当年一直喜欢林秀,可林秀不喜欢他。”王大爷叹了口气,“林秀死后没几年,他就疯了,说看见林秀来找他要鞋,最后在一个雾天,跳桥死了。”
我忽然想起那个左眼有雾的老头,难道他就是李瘸子?可李瘸子不是早就死了吗?
当天晚上,雾又起来了。这次我没有躲,而是拿着那张照片,主动往锁龙桥走。桥面上,雾娘正背对着我,手里拿着那只红色绣花鞋,低声啜泣。“我找到了你的照片,”我鼓起勇气说,“当年是不是李瘸子把你推下去的?另一只鞋是不是在他手里?”
雾娘缓缓转身,眼睛里的雾更浓了。“他藏起来了,藏在桥底的石缝里。”她飘到我面前,“带我去,我要拿回来。”
我跟着她往桥底走,溪水的腥气越来越重。桥底的石缝里,果然有个黑色的盒子,上面锈迹斑斑。我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只红色绣花鞋,和我之前见到的那只一模一样,只是鞋面上沾着暗红色的血迹,已经发黑。
就在我拿出鞋的瞬间,雾娘忽然尖叫起来,声音里充满了怨恨。我觉得眼睛一阵剧痛,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我的眼球。我想闭上眼睛,却发现自己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雾娘飘到我面前,她的脸开始扭曲,皮肤一点点剥落,露出里面的白骨。“你帮我找到了鞋,现在该你陪我了。”她的手抓住我的手腕,冰凉的触感顺着手臂往上爬。
就在这时,我忽然想起王大爷说的话——当年林秀结婚前,手里拿着一双绣花鞋,是木匠给她做的。我猛地举起手里的照片,对着雾娘大喊:“你看!这是你和你的鞋,你已经找到了,你该走了!”
雾娘的动作顿住了,她盯着照片,眼睛里的雾开始消散,露出了正常的眼白。“我的鞋……”她喃喃自语,手里的绣花鞋开始发光,一点点变得透明。“我终于找到了……”她的身体也开始变得透明,雾从她身上散开来,往桥外飘去。“谢谢你……”最后,她的声音消失在雾里,桥底的雾也渐渐散去,露出了清澈的溪水。
我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眼睛里的雾也消失了,视力慢慢恢复。手里的照片和绣花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第二天一早,我收拾行李离开了青溪村。赵老太送我到村口,说昨晚的雾,是村里几十年来最淡的一次,锁龙桥底下,再也没有传来过哭声。我回头看了一眼青溪村,阳光洒在石板路上,没有一丝雾,像是那场恐怖的经历,只是一场梦。
直到现在,我再也没有见过雾娘,也没有见过那样的雾。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不是消失了,只是找到了自己该去的地方。而那座锁龙桥,和桥底下的雾娘,也成了我小说里,最真实的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