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瘸子送那箱纸人来的时候,巷口的老槐树正落着最后一批枯叶。他推着吱呀作响的三轮车,帆布篷里露出半张涂着艳红胭脂的纸人脸,风一吹,纸糊的衣袖扫过车帮,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有人在暗处磨牙。
“陈老板,您要的‘喜神’都在这儿了。”王瘸子把三轮车停在我家纸扎铺门口,枯瘦的手指在帆布上敲了敲,“这批是按老法子扎的,竹骨裹的是陈年宣纸,脸上的胭脂调了朱砂——您放心,绝对合规矩。”
我叫陈九,是这条老巷里最后一家纸扎铺的老板。三天前,城西的张大户托人来订纸人,说要给去世的母亲办“头七回魂宴”,点名要十二个穿旗袍的纸人,摆成“迎魂阵”。这种活计我做了十几年,本该驾轻就熟,可接过王瘸子递来的箱子时,指尖却突然一阵发凉,像触到了冰。
箱子打开的瞬间,一股淡淡的檀香飘了出来,不是我常用的普通香灰味,而是带着点甜腥的古怪气息。十二个纸人并排躺在里面,个个梳着民国时期的发髻,旗袍领口绣着金线缠枝纹,脸上的眉眼画得极细,口红是正红色,嘴角却微微向下撇着,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最奇怪的是它们的眼睛,本该用墨点的瞳孔,竟泛着一层淡淡的绿光,像是浸过什么东西。
“这眼睛……”我皱起眉头。王瘸子脸上的笑僵了一下,赶紧把箱子合上:“是新调的颜料,夜里能反光,显得热闹。张大户家讲究,您就别多问了。”他收了钱,推着三轮车匆匆离开,帆布篷里的纸人脸被风吹得晃了晃,那道绿光在阴影里闪了一下,像真的在看我。
我把箱子搬进里屋,打算第二天再给纸人做最后的修饰。夜里关店时,巷口的路灯突然灭了,老槐树的影子歪歪斜斜地投在门上,像个披头散发的人影。我锁门的手顿了顿,总觉得身后有人盯着,回头看时,巷子里空荡荡的,只有风卷着枯叶在地上打旋。
怪事是从当天半夜开始的。
我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声音是从里屋传来的,像是有人在翻动纸张。我裹着外套走过去,里屋的门虚掩着,留了一条缝,那股甜腥的檀香从缝里飘出来,比白天更浓了。
“谁在里面?”我推开门,手电筒的光柱扫过房间,瞬间愣住了——那箱纸人被打开了,十二个纸人整整齐齐地站在地上,旗袍的裙摆微微飘动,像是刚被人动过。更吓人的是,最左边那个纸人的发髻松了,一缕纸糊的发丝垂在脸侧,而我明明记得,下午收箱时,所有纸人的发髻都梳得一丝不苟。
我走过去,伸手想把纸人的发髻理好,指尖刚碰到纸发,突然觉得一阵刺骨的凉,像摸到了冰块。手电筒“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光柱歪向一边,照在纸人的脸上——那道泛着绿光的瞳孔,竟然好像比白天更大了,死死地盯着我。
我赶紧捡起手电筒,把纸人一个个塞回箱子,又压上了一块沉重的木板。回到床上时,心脏还在狂跳,总觉得里屋的纸人还在动。迷迷糊糊间,我好像听见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里屋传到客厅,又停在我的房门口,轻轻的,像女人穿着绣鞋走路的声音。
第二天一早,我去里屋看时,木板还压在箱子上,纸人没再出来。我松了口气,以为是自己眼花,赶紧拿出工具,准备给纸人补色。可拿起第一个纸人时,我突然发现,它旗袍的领口处,多了一道细细的红痕,像是用指甲划出来的。
“怎么回事?”我嘀咕着,翻找其他纸人,竟发现每个纸人的旗袍上都有一道红痕,位置一模一样,都在领口偏左的地方。我心里发毛,想起王瘸子昨天古怪的样子,掏出手机想给他打个电话,却发现他的号码变成了空号。
傍晚的时候,张大户派来的管家到了,催着要纸人。我没办法,只能把纸人装上车,看着它们被运走。管家走前,突然回头看了我一眼,声音压低了些:“陈老板,张老太头七那晚,您最好别出门。”
我没明白他的意思,直到当天夜里。
大概十一点,我正准备关店,突然听见巷口传来一阵唢呐声,调子悲戚,却夹杂着几分诡异的欢快。我探头出去看,只见一队人影从巷口走来,前面两个纸人举着引魂幡,后面跟着十二个穿旗袍的纸人,正是我扎的那批!它们的脚步轻飘飘的,纸糊的裙摆扫过地面,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最前面的纸人举着的引魂幡上,写着“张门李氏”四个大字,正是张老太的名字。而引魂幡后面,跟着一个穿着寿衣的老太太,脸色惨白,眼睛空洞,正是张老太的模样——可她三天前就下葬了!
我吓得赶紧缩回店里,锁上门,透过门缝往外看。那队人影慢慢走过我的店门口,十二个旗袍纸人突然停下脚步,齐刷刷地转过头,朝着我的方向。月光照在它们脸上,那道绿光的瞳孔清晰可见,嘴角的弧度好像变大了,像是在笑。
其中一个纸人突然抬起手,纸糊的手指指向我,旗袍领口的红痕在月光下格外刺眼。我顺着它指的方向低头,竟发现自己的领口处,也有一道一模一样的红痕!
“怎么会……”我伸手去摸,红痕是热的,像刚被烫过。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节奏很慢,每一声都像敲在我的心脏上。
“陈老板,开门啊。”一个女人的声音,柔得像棉花,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我们少了一个人,您来凑数吧。”
我死死盯着门板,不敢出声。敲门声持续了大概五分钟,然后停了。我以为它们走了,刚要松口气,突然听见里屋传来“沙沙”的声音——和昨晚一样,是纸人动的声音。
我慢慢走到里屋门口,推开门,瞬间僵在原地。里屋的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纸人,穿着和我今天一样的衣服,脸上的眉眼画得和我一模一样,瞳孔泛着绿光,领口处有一道红痕。而它的手里,拿着一张黄纸,上面写着我的名字:陈九。
“这是……什么?”我声音发颤,伸手想去拿黄纸,纸人突然动了,纸糊的手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我想挣脱,却发现它的手指越来越凉,竟慢慢陷进我的皮肤里,像要把我的手和它的纸手粘在一起。
“你跑不掉的。”纸人开口了,声音和刚才敲门的女人一模一样,“王瘸子早就把你卖给我们了,他用你的生辰八字,换了他儿子的命。”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想起半年前王瘸子的儿子得了重病,四处借钱,后来突然好了,却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好的。原来……他是用我的命换的!
纸人的手越来越紧,我觉得手腕一阵剧痛,低头看去,它的纸手竟在慢慢变成真的手,皮肤惨白,指甲涂着艳红的胭脂,和纸人脸上的口红一模一样。而我的手腕,正慢慢变得透明,像要变成纸糊的。
“张老太的魂已经回来了,可她还缺一个‘伴’。”纸人凑近我,绿光的瞳孔里映出我的脸,“十二个纸人,要配十三个魂,你是第十三个。”
我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窗外的唢呐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更近了,像是就在我的店门口。我看见纸人的身后,又出现了几个纸人,都是我以前扎过的,有穿西装的,有穿校服的,每个纸人的脸上,都画着不同人的模样,瞳孔泛着绿光,领口处有一道红痕。
“它们都是你的前辈。”纸人笑了,嘴角咧到耳根,露出里面黑漆漆的洞,“你看,我们马上就要凑齐一桌‘纸人宴’了。”
我突然想起管家说的话:“张老太头七那晚,您最好别出门。”原来他早就知道,却没告诉我。
纸人的手已经完全变成了真手,它拉着我,往门外走。我看见巷口的那队人影又回来了,张老太站在最前面,手里拿着一根竹骨,正是扎纸人用的那种。十二个旗袍纸人围着我,它们的脸慢慢变成了我认识的人——有隔壁卖包子的刘婶,有巷口修鞋的老周,还有三个月前突然失踪的小学生……
“该开宴了。”张老太开口了,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木头。她举起竹骨,朝着我的胸口扎来。我闭上眼睛,以为自己要死了,却突然听见一阵“哗啦”声——所有的纸人都倒在地上,变成了一堆废纸。
张老太的身影也开始消散,她看着我,眼里满是不甘:“为什么……为什么你身上有护身符?”
我愣了一下,想起脖子上挂着的玉佩,是我奶奶去世前给我的,说能保我平安。原来它一直在保护我。
张老太彻底消失了,巷口恢复了平静,只有地上的废纸在风里打旋。我摸了摸脖子上的玉佩,它烫得像火。手腕上的红痕还在,却慢慢变淡了。
第二天一早,我报了警。警察在王瘸子的家里找到了一个地下室,里面摆满了扎好的纸人,每个纸人的脸上都画着不同人的模样,手里拿着写有名字的黄纸。王瘸子不见了,只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它们还会回来的,下一个头七,还缺一个人。”
我关掉了纸扎铺,搬离了那条老巷。可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敢穿有领口的衣服,总觉得脖子上有一道凉飕飕的感觉,像有人用指甲在划。
有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回到了纸扎铺,里屋的箱子打开着,里面的纸人齐刷刷地看着我,它们的瞳孔泛着绿光,嘴角咧着诡异的笑。最前面的纸人走过来,递给我一件旗袍,领口处有一道细细的红痕。
“来吧,陈老板。”它说,“我们还在等你开宴呢。”
我惊醒过来,摸了摸领口,那里没有红痕,却有一股淡淡的檀香,甜腥甜腥的,和那天王瘸子送来的纸人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窗外的风很大,吹得窗帘“沙沙”作响,像纸人的衣袖在动。我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外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轮惨白的月亮,挂在漆黑的天上。
我知道,它们还没走。它们还在找下一个“凑数”的人,也许是我,也许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