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三的驴车刚拐过盘山路,就看见那座破庙蹲在山坳里。青灰色的墙皮像烂疮一样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土坯,风卷着纸钱灰在门廊下打旋,看着像无数只手在招手。
“东家,这庙邪性得很,咱绕路吧。”赶车的王二缩着脖子,鞭梢无意识地敲着车板。他靴底沾着的泥块里,还嵌着半片黄纸,是昨天路过山脚下的坟地时沾上的。
李鹤年掀开轿帘,金丝眼镜后的眼睛眯了眯。他怀里的罗盘指针正疯狂打转,铜制的盘面烫得像刚从火里捞出来。“绕路要多走三个时辰,”他声音平静,指尖却在袖管里掐着诀,“进去歇歇脚,给菩萨上炷香再走。”
庙门是两扇朽坏的柏木门,门环上缠着的铁链锈得发红,凑近了闻,有股淡淡的血腥味。李鹤年推开门时,门轴发出的吱呀声惊起一群蝙蝠,黑压压地从梁上扑下来,翅膀扫过头顶时,带着股陈腐的尸气。
正殿里的神像早就没了脑袋,供桌上积着寸厚的灰,只有中央嵌着的一块青石板异常干净,边缘还残留着新鲜的凿痕。王二刚想往石板上放带来的干粮,就被李鹤年一把拉住——石板缝隙里渗出的不是水,是黏糊糊的黑血,正顺着纹路往地下渗。
“这庙叫啥名?”李鹤年掏出桃木剑,剑身在昏暗里泛着冷光。
“老辈人叫它黑风庙,”王二的声音发颤,“说底下压着东西,每年清明都得往石板上浇三桶黑狗血,不然就会……”
话没说完,殿外突然刮起旋风,卷着沙石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供桌底下传来指甲刮擦木板的声音,一下下,像在数着什么。李鹤年的罗盘“哐当”掉在地上,指针断成两截,断口处凝着一滴黑血。
“不好!”他拽起王二就往门外退,脚刚迈过门槛,就听见身后“轰隆”一声——那块青石板被从底下顶起半尺高,缝隙里伸出无数只惨白的手,指节扭曲,指甲缝里塞满了湿泥。
风突然停了,庙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李鹤年回头时,正看见一个黑影从石板下慢慢爬出来,身形佝偻,皮肤像泡烂的纸,眼眶里没有眼珠,只有两个黑洞,往外淌着浓稠的黑液。
“民国二十三年,七月十五……”黑影开口,声音像是无数根针在刮擦铁器,“欠我的,该还了。”
王二突然瘫坐在地上,手指着黑影尖叫:“是你!是你这个汉奸!当年就是你把鬼子引到山里,杀了我们全村人!”
李鹤年这才明白,他要找的不是什么宝藏,是二十年前那场屠杀的冤魂。雇主给的地图上,标注的藏宝点正是这座庙,却没说这里镇压着被村民活埋的汉奸周扒皮。
黑影猛地转向李鹤年,黑洞似的眼眶里喷出黑火:“你是他的后人?也好,父债子偿。”
腥风扑面时,李鹤年挥剑就砍,桃木剑劈在黑影身上,发出烧焦的臭味。可黑影只是晃了晃,断裂的地方又涌出更多黑液,聚成新的肢体。供桌上的烛台突然飞起,直插李鹤年心口,却在半空中被一道金光弹开——是他贴身戴着的玉佩,那是当年奶奶给他的,说能保平安。
“是林家的玉……”黑影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她也来了?那个给我灌毒药的小丫头片子!”
李鹤年这才想起,奶奶总说她年轻时在山里救过一个姑娘,那姑娘后来当了游击队员,却在一次行动中被汉奸出卖,死在了黑风庙附近。奶奶临终前塞给他这枚玉佩,说若有一天到了这里,一定要给地下的冤魂烧些纸钱。
石板下突然传来密集的抓挠声,像是有无数人在底下捶打。黑影的动作慢了下来,身上的黑液开始往下滴,滴在地上就化成一只只挣扎的手。李鹤年看见石板边缘刻着的符咒正在发光,那是用朱砂混着人血画的,边角处还能辨认出几个模糊的名字——都是当年被屠杀的村民。
“他们在拉你下去。”李鹤年握紧桃木剑,声音里带了些颤音,“二十年前你欠的血债,今天该清了。”
黑影发出不甘的嘶吼,想往石板下钻,可那些从地里伸出的手死死拽住了它。王二突然爬起来,抱起墙角的香炉就往黑影头上砸:“我爹当年就是被你打断了腿,扔在火里烧死的!你这个畜生!”
香炉碎裂时,里面的香灰漫天飞舞,落在黑影身上,燃起蓝色的火苗。李鹤年趁机咬破指尖,将血滴在桃木剑上,拼尽全力刺向黑影的胸口。这一次,剑身没入大半,黑影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惨叫,身体开始一点点消散,化作无数黑蝶,被风卷着往石板下钻。
石板慢慢回落,发出沉重的声响,缝隙里的黑血渐渐凝固,变成深褐色。庙里的风停了,阳光透过屋顶的破洞照进来,落在积灰的供桌上,扬起无数细小的尘埃。
李鹤年瘫坐在地上,看着掌心裂开的玉佩,上面还残留着奶奶的体温。他突然明白,哪有什么宝藏,是奶奶想让他来做个了断,让那些冤魂得以安息。
王二跪在地上,朝着石板重重磕了三个头,然后开始往供桌上摆干粮和纸钱。火苗舔舐着黄纸,升腾的烟雾里,李鹤年仿佛看见无数个模糊的身影,正朝着他慢慢鞠躬,其中有个穿蓝布衫的姑娘,眉眼像极了奶奶年轻时的照片。
驴车再次启程时,太阳已经偏西。李鹤年回头望了一眼黑风庙,它静静地蹲在山坳里,墙皮依旧剥落,却好像没那么阴森了。风过时,门廊下的纸钱灰不再打转,而是顺着风向飘向远方,像一群终于得以解脱的灵魂,正往回家的路上走。
车辙压过路边的野草,惊起几只蚂蚱。王二哼起了不成调的山歌,是山里流传了几十年的调子,李鹤年听着,忽然想起奶奶临终前哼唱的旋律,原来竟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