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栓躺在炕上的第三个月,窗台上的仙人掌终于枯了。那盆刺球是他年轻时从戈壁带回来的,耐旱,皮实,陪了他四十多年,如今像团揉皱的黄纸,瘫在陶盆里。
“我还没活够。”他对着屋顶的椽子喃喃自语,声音细得像蛛丝。炕沿下的炭盆早就熄了,屋里冷飕飕的,他却觉得浑身发烫,骨头缝里像有虫子在啃,白天黑夜地疼。
村里的赤脚医生来看过,摇着头说:“准备后事吧,油尽灯枯了。”儿子刘建军蹲在门槛上抽烟,烟卷烧到了手指头也没察觉,最后闷声闷气地说:“爹,想吃点啥?我让秀莲做。”
刘老栓没接话。他想起年轻时在戈壁当马夫,能一鞭子抽断空中的蝇子;想起四十岁那年跟熊瞎子抢蜂蜜,脸上留了道疤,却抱着蜜罐笑了一路;想起前院的王老五,比他大五岁,昨天还扛着锄头去菜园子呢。凭什么?他不甘心。
那天夜里,刘老栓做了个梦。梦里是村口的老槐树下,站着个穿青布长衫的老头,脸膛模糊,手里捏着串发黑的珠子。“想多活几年?”那老头问,声音像从井里捞出来的,带着潮气。
刘老栓点头,头点得像捣蒜。
“能借。”青衫老头转了转手里的珠子,“找个八字轻的,夜半子时,拿他贴身的东西,裹上你的头发,埋在老槐树根底下。念三遍‘寿数相抵,各取所需’,他的阳寿就能过到你身上。”
刘老栓惊醒时,冷汗湿透了贴身的小褂。窗外的月亮挂在天上,白森森的,像口棺材板。他摸了摸枕头底下,那里藏着半截从孙子小虎棉袄上扯下来的线头——小虎今年七岁,属兔的,生辰八字是村里算命的张瞎子说过的,“轻得像片云,风一吹就晃”。
这念头像野草,在他心里疯长。他开始盼着天黑,盼着家里人都睡熟。白天他装作精神不济,连话都懒得说,可夜里眼睛亮得像狼,盯着窗外的月亮一点点移过墙头。
第五天夜里,起了点风,吹得窗纸沙沙响。刘老栓悄悄坐起来,浑身的疼好像都减轻了些。他摸出那截蓝布条,又从头上揪下几根灰白的头发,用布条缠了缠,攥在手心里。
院里静悄悄的,只有猪圈里偶尔传来几声猪哼。他扶着墙根往外挪,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可心里烧得慌,热乎乎的。老槐树就在村口,离得不远,树干上有个他年轻时用刀刻下的记号,像只歪歪扭扭的眼睛。
树根底下的土很松,他用枯树枝挖了个小坑,把布条埋进去,培上土。风从树桠间钻过,呜呜地响,像是有人在哭。他哆嗦着嘴唇,连念三遍:“寿数相抵,各取所需……”
话音刚落,老槐树突然晃了晃,落下几片枯叶,正好飘在他脚边。他心里一喜,觉得身上轻快多了,好像真有股力气从脚底往上冒。
回到屋里,他倒头就睡,睡得格外沉,连梦都没做。
第二天一早,院里传来秀莲的哭喊。刘老栓披衣出去,看见小虎躺在炕上,脸白得像纸,嘴唇发青,浑身烫得吓人,不管怎么叫都没反应。秀莲抱着孩子直跺脚:“昨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刘建军慌忙套了车,要送小虎去镇上的医院。刘老栓站在旁边,看着孙子烧得通红的小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有点疼,又有点慌。他想起梦里青衫老头的话,想起那截蓝布条,突然觉得后脖颈子冒凉气。
“爹,你站着干啥?快来搭把手!”刘建军喊他。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好像真的比昨天有力气了,捏拳头的时候,指节还能发出点响声。
小虎在医院躺了三天,一直昏迷不醒。医生查不出病因,只说是“突发性急病,器官在衰竭”。秀莲眼睛哭肿了,刘建军蹲在医院走廊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头发白了好几根。
刘老栓在家里坐不住。他觉得身上越来越有劲,能自己走到院子里晒太阳了,甚至能拿起墙角的锄头,比划着锄地的动作。可每多一分力气,心里的那个疙瘩就大一分,小虎昏迷的脸总在他眼前晃。
第四天夜里,他又去了老槐树下。风更大了,吹得树枝乱晃,像无数只手在抓挠。他跪在树根前,用手拼命刨土,指甲缝里全是泥,磨出了血也不觉得疼。
终于摸到了那个蓝布条。他把它挖出来,扯断缠在上面的头发,扔进嘴里嚼了嚼,又呸地吐出来。他抱着老槐树的树干,老泪纵横:“我不借了……把寿数还给他……我活够了……真的活够了……”
他不知道自己念叨了多久,直到天快亮时,才拖着身子回家。
第二天中午,医院打来电话,说小虎醒了,烧退了,能喝水了。秀莲在电话里哭着说“是老天爷保佑”,刘建军在旁边一个劲地说“谢谢爹,肯定是您在家烧香起作用了”。
刘老栓挂了电话,走到炕边躺下。浑身的疼又回来了,比以前更厉害,像有无数把小刀子在割。他闭上眼睛,听见窗外的麻雀在叫,看见年轻时的自己牵着马,走在戈壁上,太阳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笑了笑,觉得这就够了。
三天后,刘老栓走了。临死前他很平静,让刘建军把那盆枯了的仙人掌埋在老槐树下。“跟树作个伴,”他说,“别再想着借啥了,自己的日子,够数。”
后来有回,秀莲跟人闲聊,说小虎醒的那天早上,她好像看见公公跪在老槐树下,对着树说话,头发上全是露水。刘建军听了,没说话,只是往老槐树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默默地给爹的坟头添了抔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