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雨总带着股洗不掉的腥气,黏糊糊地裹在人皮肤上。阿婆坐在门槛上,手里的竹篮里摊着刚采的紫苏,却半天没理,眼睛直勾勾盯着巷口那条通往月牙河的石板路。
“阿婆,我去河边捡石头!”小满举着个缺了口的玻璃罐跑过来,裤脚还沾着早上爬树蹭的泥。这孩子打小就爱往月牙河跑,说河里的鹅卵石能养出绿光,为此没少挨他爸妈的揍。
阿婆猛地拽住他的手腕,指节捏得发白:“不许去!今儿河神爷发脾气,要收小孩!”她的声音发颤,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像被水泡烂的纸。小满却嘻嘻笑,挣开她的手就往巷外冲:“阿婆又骗人,昨天柱子还在河边摸了条鲫鱼呢!”
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亮,小满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响,很快就消失在巷口。阿婆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都出来了,手里的紫苏叶散落一地,沾了泥点,像极了二十年前那个孩子泡胀的脸。
月牙河的水涨得比平时高,浑浊的浪头拍着岸边的芦苇,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水下跺脚。小满蹲在河边,眼睛盯着水里,玻璃罐放在旁边的草地上。他昨天听柱子说,涨水的时候能捡到最光滑的石头,有的还带着花纹,像小动物的脸。
“石头,石头……”他嘴里念叨着,伸手去够水里一块露着半边的白石头。那石头看着近,指尖却总差一点。他往前挪了挪,脚底下的泥突然滑了一下,整个人“扑通”一声掉进了河里。
河水又冷又沉,像无数只手拽着他往下拖。小满想喊,一张嘴就灌进满口的水,咸腥的味道呛得他喉咙发疼。他拼命挥舞着胳膊,却只摸到冰冷的河水和滑腻的水草。岸边的玻璃罐被浪头打翻,滚进水里,罐口的水珠像眼泪,很快就沉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小满感觉自己飘了起来。他低头一看,水里有个小小的身影,穿着他那件黄色的短袖,头发在水里飘着,像一团散开的水草。那是他自己吗?他想伸手去碰,指尖却穿过了水面,什么也没碰到。
“小满,小满……”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声音软软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转头一看,河边站着个小女孩,穿着红色的连衣裙,头发湿漉漉的,脸上带着甜甜的笑。“你是谁呀?”小满问。小女孩没回答,只是朝他招了招手:“来呀,我们一起玩石头。”
小满跟着小女孩往河中心走,河水像轻纱一样裹着他,不冷也不沉。河底有好多好多石头,五颜六色的,有的还发着淡淡的光。小女孩蹲下来,捡起一块红色的石头,递给小满:“这个给你,能听到妈妈的声音哦。”
小满接过石头,放在耳边。果然,里面传来妈妈的声音,带着哭腔:“小满,你在哪儿啊?快回来……”他心里一紧,想喊妈妈,却发不出声音。小女孩又捡起一块蓝色的石头,说:“这个能看到爸爸。”小满把石头放在眼前,看到爸爸正沿着河边跑,手里拿着他的玻璃罐,眼睛红红的,嘴里不停地喊着他的名字。
“我想回家……”小满的眼泪流了下来,却像水珠一样飘在半空。小女孩的笑容突然变了,嘴角咧得很大,露出尖尖的牙齿:“回家?你已经回不去啦。”她的头发开始滴水,红色的连衣裙也变得湿漉漉的,贴在身上,露出里面青紫色的皮肤。“二十年前,我也想回家,可没人来救我。”
小满吓得往后退,却发现自己的脚陷在河泥里,动弹不得。小女孩一步步朝他走过来,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浑浊的白:“留下来吧,陪我一起玩。这里有好多小伙伴,我们可以一起捡石头,一起听妈妈的声音。”
河底突然冒出好多小小的身影,有的穿着破旧的衣服,有的光着脚,脸上都带着和小女孩一样诡异的笑容。他们围着小满,伸出小小的手,想把他拉进河泥里。小满拼命挣扎,手里的红色石头掉在地上,妈妈的声音消失了。蓝色的石头也滚走了,爸爸的身影不见了。
“不要!不要!”小满尖叫起来,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河边。太阳已经快落山了,天边的云彩红红的,像血。他的玻璃罐躺在草地上,里面空空的。他站起来,感觉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低头一看,自己的脚没有影子。
他往家的方向走,石板路还是湿的,却没有他的脚印。巷口的阿婆还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一片紫苏叶,呆呆地望着远方。小满跑过去,想喊阿婆,可阿婆像没看见他一样,眼睛还是盯着那条石板路。
“阿婆,我在这儿!”小满拉着阿婆的衣角,可他的手却穿过了阿婆的衣服。阿婆突然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造孽啊,又一个……”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铜铃,挂在巷口的老槐树上。铜铃“叮铃”响了一声,小满感觉自己的身体一阵发麻,像是有电流穿过。
他回到家,门虚掩着。屋里的灯亮着,妈妈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他的照片,不停地哭。爸爸坐在旁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小满跑过去,想抱妈妈,可他的身体却穿过了妈妈的怀抱。
“妈妈,我回来了……”小满的眼泪流下来,滴在妈妈的手上。妈妈突然打了个寒颤,抬头看了看四周,小声说:“小满,是你吗?妈妈好想你……”小满想点头,却发现妈妈看不到他。
晚上,小满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看着天花板。他想起了小女孩的话,想起了河底那些小伙伴。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是鬼吗?他想妈妈,想爸爸,想阿婆,可他却不能跟他们说话,不能跟他们拥抱。
第二天早上,小满跟着爸爸去了月牙河。爸爸拿着渔网,在河里捞着什么。岸边围了好多人,都在议论着什么。小满看到柱子也在人群里,低着头,眼睛红红的。
“听说了吗?昨天小满在这儿掉河里了,到现在还没找到。”
“这月牙河邪门得很,每年都要收个小孩,二十年前那个小女孩也是这样,掉下去就没影了。”
“是啊,我听我奶奶说,那河里有河童,专抓小孩……”
小满听着他们的话,心里难过极了。他走到爸爸身边,想帮爸爸捞东西,可他的手却什么也碰不到。爸爸突然捞上来一个东西,是他的玻璃罐,罐口还沾着水草。爸爸拿着玻璃罐,蹲在河边,失声痛哭起来。
小满也哭了,他想告诉爸爸,他就在这儿,可爸爸听不到。这时,他看到那个穿红色连衣裙的小女孩站在河对岸,朝他招了招手。小满不想过去,可他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朝河边走去。
“小满,过来呀,我们一起玩。”小女孩的声音又响起来,带着诱惑。小满摇着头,往后退。突然,巷口的铜铃又“叮铃”响了一声,小女孩的身体一阵扭曲,发出刺耳的尖叫,消失在河水里。
小满回头一看,阿婆拄着拐杖,站在岸边,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稻草人,稻草人身上绑着一根红绳,红绳的另一头系着那个铜铃。“回去吧,孩子,别待在这儿了。”阿婆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小满的耳朵里。
“阿婆,我能回家吗?”小满问。阿婆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你的身体已经在河里了,回不去了。但你可以守着你的家人,看着他们。”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石头,递给小满:“这个叫镇魂石,能让你不被河底的东西缠住。”
小满接过石头,感觉身体暖和了一些。他看着阿婆,又看了看爸爸,心里决定,要留在家里,守着妈妈和爸爸,就算他们看不到他,他也要陪着他们。
从那以后,每天早上,小满都会跟着爸爸去河边,看着爸爸捞鱼,看着爸爸坐在河边发呆。每天晚上,他都会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听妈妈讲故事,虽然妈妈看不到他,但他知道,妈妈心里一直想着他。
有时候,他会去巷口找阿婆,阿婆会给他讲二十年前那个小女孩的故事。小女孩叫小红,也是在七月的雨天掉河里的,她的妈妈找了她好多天,最后也跳河了。阿婆说,小红只是太孤单了,才会抓其他小孩陪她。
有一天,小满在河边看到了小红。小红没有再逼他留下来,只是坐在河边,手里拿着一块石头,静静地看着远方。“小满,我好想妈妈。”小红的声音软软的,带着哭腔。小满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把镇魂石递给她:“这个给你,能听到妈妈的声音。”
小红接过石头,放在耳边,眼泪流了下来。“妈妈,我好想你……”她哭了好久,然后站起来,对小满说:“谢谢你,小满。我要走了,去找妈妈了。”说完,小红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消失在河水里。
小满看着小红消失的地方,心里暖暖的。他知道,小红终于可以和妈妈团聚了。从那以后,月牙河再也没有小孩掉下去过。每年的七月,小满都会坐在河边,手里拿着镇魂石,看着河里的鹅卵石,听着妈妈的声音,等着爸爸来河边散步。
他知道,他永远都回不去了,但他会一直守着他的家人,一直陪着他们,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