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秋攥着那张泛黄的族谱踏进黔东南深山时,雨丝正像淬了冰的针,扎得人后颈发僵。导航在半小时前彻底失灵,屏幕上只剩一片乱跳的雪花点,唯有族谱最后一页用朱砂画的歪扭箭头,指着前方被雾气啃得模糊的苗寨——乌婆寨。
她来寻奶奶的下落。三个月前,在城里独居的奶奶突然失踪,只留下半块刻着“乌婆”二字的银镯,和这本她藏了一辈子的族谱。族谱里大多是生涩的苗文,唯有夹在尾页的字条是奶奶的笔迹,歪歪扭扭写着:“回寨,还蛊,不然……虫会吃掉骨头。”
“姑娘,这时候进乌婆寨,是嫌命长?”
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惊得林秋攥紧了背包带,回头看见个穿靛蓝苗衣的老婆婆,背着竹篓站在青石路上,竹篓里裹着块黑布,隐约能听见细碎的“簌簌”声。老婆婆的脸皱得像晒干的橘子皮,唯独一双眼睛亮得吓人,直勾勾盯着林秋手里的族谱。
“我找我奶奶,她叫吴阿婆。”林秋把族谱往怀里拢了拢,“她三个月前回了这里,就没再联系。”
老婆婆的眼神沉了沉,竹篓里的“簌簌”声突然大了些,像是有东西在里面撞。“吴阿婆?二十年前跟着汉人跑了的那个?”她冷笑一声,枯瘦的手指点了点林秋的手腕,“她没教过你,乌婆寨的人,出去了就不能回来?尤其是带了‘那个’的人。”
“哪个?”林秋刚问出口,就觉得手腕一阵刺痛,低头看见刚才被老婆婆指过的地方,爬着一只指甲盖大的黑虫,正往皮肤里钻。她惊叫着挥手去拍,却被老婆婆攥住了手腕。
“晚了。”老婆婆的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在刮,“这是引路虫,带你去见该见的人。要是敢跑,虫会先啃了你的筋。”
林秋被老婆婆拽着往寨子里走,脚下的青石板缝里渗着暗红的水,踩上去黏糊糊的,像踩在凝固的血上。寨子里的房子都是黑木搭的,屋檐下挂着串成串的竹筒,竹筒里装着不知名的液体,风一吹就晃,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像有人在里面喘气。
走了约莫十分钟,老婆婆在一栋最大的黑木屋前停下,木门上刻着密密麻麻的虫形花纹,门楣上挂着块褪色的牌匾,写着“蛊婆屋”三个苗文。她推开门,一股腥甜的气味扑面而来,林秋胃里一阵翻涌,差点吐出来。
屋里没点灯,只有墙角的火塘燃着几缕青烟,火塘边坐着个穿黑苗衣的女人,背对着门,头发长得拖到地上,乌黑得发亮,却在发梢处泛着诡异的血红。
“阿姐,你的孙女儿来了。”老婆婆把林秋推到火塘边,转身就走,木门“吱呀”一声关上,落了锁。
女人缓缓转过身,林秋的呼吸瞬间停了——这张脸和奶奶的照片有七分像,只是眼角和嘴角爬满了黑色的纹路,像有虫在皮肤下游走。她的手里端着个黑陶碗,碗里盛着暗红的液体,水面上漂浮着几缕细如发丝的虫。
“秋秋,你该来的。”女人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穿透力,“你奶奶不肯还蛊,三个月前回来就被我关在柴房,现在……怕是只剩骨头了。”
林秋浑身发抖,后退了一步,却撞到了身后的木桌,桌上的陶罐倒了,滚出几只通体血红的虫,在地上飞快地爬,朝着她的脚踝游过来。“蛊?什么蛊?我奶奶从来没跟我说过!”
“血虫蛊。”女人把陶碗往林秋面前递了递,碗里的虫突然动了起来,朝着林秋的脸探过来,“乌婆寨的女人,生来就要养蛊,你奶奶也不例外。二十年前她怀了你爸,怕蛊传到孩子身上,带着半只血虫蛊跑了。可血虫蛊认主,她跑了,蛊就会找她的后代——也就是你。”
林秋的手腕突然又开始疼,刚才钻进去的黑虫在皮肤下游走,顺着血管往心脏的方向爬,带来一阵灼烧般的痛。“我不信!你骗我!”她抓起桌上的陶罐砸过去,却被女人抬手挡住,陶罐碎在地上,里面的血虫涌出来,爬满了女人的脚,却没咬她,反而顺着她的裤脚往上爬,钻进了她的衣服里。
“不信?”女人笑了,眼角的黑纹扭动着,“你摸自己的后背,是不是有块地方一直痒?那是血虫蛊的虫卵,你出生时就有了。你奶奶给你涂了二十年的药,才压着没孵化。现在她跑了,药停了,虫卵快醒了。”
林秋浑身冰凉,她确实从小后背就有块硬币大的地方发痒,奶奶总说那是胎记,每次都用自己调的药膏给她涂,涂了就不痒。她伸手去摸后背,指尖触到那块皮肤时,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像是有东西在里面咬。
“救我……”林秋的声音发颤,眼泪掉了下来,“我不想死,我奶奶在哪里?我去找她要药……”
“药没用了。”女人把陶碗塞到林秋手里,“只有一个办法,你把这碗血虫蛊的母虫喝了,让母虫认你为主,虫卵就不会反噬你。但你要记住,喝了它,你就永远是乌婆寨的蛊婆,不能离开这里半步,还要养蛊,给寨子里的人治病,或者……害人。”
林秋看着碗里暗红的液体,闻着那股腥甜的气味,胃里翻江倒海。她想起奶奶失踪前的电话,奶奶在电话里哭着说:“秋秋,别来找我,别碰乌婆寨的东西,好好活着……”
“你奶奶就是不肯喝这碗东西,才被虫啃的。”女人的声音冷了下来,“她以为跑了就能躲掉,可血虫蛊认血脉,她躲到天涯海角,蛊都会找到她。现在她的骨头,都被用来养蛊虫了。”
林秋的后背越来越痛,像是有无数只小虫在里面钻,她能感觉到虫卵在皮肤下蠕动,越来越近,快要破体而出。她看着女人手里的陶碗,又想起奶奶的话,泪水模糊了视线。
“我喝。”她颤抖着接过陶碗,闭上眼睛,仰头把碗里的液体灌了下去。
腥甜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一股灼烧感,像有火在食道里烧。刚咽下去,她就觉得肚子里一阵剧痛,像是有东西在里面疯狂地撞,想要破腹而出。她倒在地上,蜷缩着身体,浑身抽搐,意识渐渐模糊。
在她失去意识前,她看见女人蹲在她身边,嘴角带着诡异的笑,头发里爬出几只血红的虫,落在她的脸上,朝着她的眼睛钻进去。
“好孩子,从今天起,你就是乌婆寨的新蛊婆了。”女人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记住,永远别想跑,不然……虫会吃掉你的骨头,就像吃掉你奶奶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林秋醒了过来,躺在火塘边的竹席上。后背的疼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痒,像是有东西在皮肤下游走,却不难受,反而很亲切。她抬手摸了摸后背,那块硬币大的地方已经变得光滑,没有了之前的痒意。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之前的老婆婆端着一碗黑褐色的药汤走进来,放在她面前。“喝了它,养身体。”老婆婆的语气比之前缓和了些,“以后你就是蛊婆了,要学的东西多着呢。”
林秋端起药汤,闻了闻,没有之前的腥甜,反而带着一股草药的清香。她喝了下去,觉得肚子里暖暖的,之前的剧痛也消失了。
“我奶奶……”她轻声问。
老婆婆的眼神暗了暗,指了指火塘边的一个陶罐。“她的骨头,都在那里面。”
林秋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个陶罐就放在火塘边,上面刻着虫形花纹,和她之前打碎的那个一样。她走过去,伸手想要摸,却被老婆婆拦住了。
“别碰。”老婆婆说,“里面养着血虫蛊的子虫,碰了会被反噬。等你学会养蛊了,就能用这些子虫给人治病,或者……”
林秋的心里一紧,她想起女人说的话,想起奶奶的遭遇,突然觉得一阵恐惧。她看着老婆婆,又看了看那个陶罐,泪水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能不做蛊婆吗?”她问。
老婆婆冷笑一声,枯瘦的手指点了点她的肚子。“晚了。你喝了母虫,母虫已经在你肚子里扎根了。你要是敢离开乌婆寨,母虫就会反噬你,让你痛不欲生,最后被虫吃掉骨头。”
林秋瘫坐在地上,绝望地看着屋顶。她想起城里的生活,想起自己的工作,想起朋友,那些曾经的美好,现在都成了遥不可及的梦。她知道,从她喝下那碗血虫蛊的母虫开始,她的人生就彻底改变了,永远被困在了这个深山里的苗寨,成了一个养蛊的女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林秋开始跟着老婆婆学养蛊。她学会了辨认各种蛊虫,学会了用草药喂养它们,学会了用蛊给人治病,也学会了用蛊害人。她每天都要喝一碗黑褐色的药汤,那是用母虫的分泌物和草药熬成的,能让母虫在她肚子里安稳地待着,不反噬她。
她也见过寨子里的人用蛊害人。有一次,一个男人因为和寨外的女人私通,被寨老发现了,寨老让林秋用蛊惩罚他。林秋看着那个男人哀求的眼神,心里不忍,可老婆婆在一旁盯着她,她不得不把一只黑虫放进男人的茶里。男人喝了茶后,当天晚上就开始浑身溃烂,不到三天就死了,死的时候,他的身体里爬满了黑虫。
林秋看着男人的尸体,胃里一阵翻涌,她想起了奶奶,想起了自己的未来。她知道,自己迟早也会变成像老婆婆和那个女人一样的人,冷酷无情,只知道养蛊害人。
有一天,寨子里来了个陌生的男人,穿着城里人的衣服,背着个背包,说是来旅游的,迷路了才走到这里。男人看到林秋时,眼睛亮了起来,问她是不是也是城里来的,能不能帮他找到出去的路。
林秋的心里一动,她想起了自己刚来的时候,想起了奶奶当年的逃跑。她看着男人期待的眼神,又想起老婆婆说的话,心里很矛盾。
“这里不能随便出去。”她轻声说,“你还是留下来吧,等寨老同意了,再走。”
男人皱了皱眉,显然不相信她的话。“我只是迷路了,为什么不能出去?你们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连个信号都没有?”
林秋没有回答,转身就走。她怕自己再和男人多说一句话,就会忍不住告诉他真相,带他离开这里。
晚上,林秋躺在竹席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想起男人的眼神,想起城里的生活,心里的渴望越来越强烈。她不想一辈子被困在这里,不想变成冷酷无情的蛊婆。
她突然想起奶奶藏在族谱里的字条,“回寨,还蛊,不然……虫会吃掉骨头。”奶奶当年是不是也想还蛊,却没能成功?那自己是不是也能还蛊,离开这里?
她悄悄起身,走到火塘边,看着那个装着奶奶骨头的陶罐。她想起女人说的话,血虫蛊认血脉,只要还了蛊,就能离开这里。可是,怎么还蛊呢?
她突然想起老婆婆说过,母虫在她肚子里扎根了,要还蛊,就得把母虫取出来。可是,取出来母虫,她会不会死?
林秋犹豫了,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是冒着生命危险取走母虫,离开这里,还是继续留在乌婆寨,做一个永远的蛊婆?
就在这时,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女人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个黑陶碗,碗里盛着暗红的液体,和上次林秋喝的一样。
“你在想什么?”女人的声音冷了下来,“想跑?”
林秋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身,摇了摇头。“没有,我只是睡不着。”
女人走到她面前,把陶碗递了过去。“喝了它,这是今天的药。”
林秋看着碗里的液体,又看了看女人的眼睛,突然鼓起勇气问:“我能不能还蛊?我不想做蛊婆,我想离开这里。”
女人的眼神沉了下来,眼角的黑纹扭动着,像是有虫在里面爬。“还蛊?你以为还蛊那么容易?取走母虫,你会立刻被虫卵反噬,不到一个时辰,就会被虫吃掉骨头,就像你奶奶一样。”
林秋的心里一凉,她想起奶奶的遭遇,又想起自己的未来,泪水忍不住掉了下来。“那我一辈子都要被困在这里吗?”
“是。”女人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从你喝下母虫的那一刻起,你就注定是乌婆寨的蛊婆,永远别想离开。”
女人把陶碗塞到林秋手里,转身就走。林秋看着碗里的液体,又想起男人期待的眼神,心里的绝望越来越深。她知道,自己永远也逃不出这个深山里的苗寨,永远也成不了那个曾经的林秋了。
她颤抖着端起陶碗,仰头把液体灌了下去。腥甜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一股熟悉的灼烧感。她倒在竹席上,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滑落。
窗外,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的,像是有人在哭。屋檐下的竹筒晃着,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像是有虫在里面喘气,又像是……奶奶在喊她的名字。
林秋知道,从今天起,她再也不会想起城里的生活,再也不会想起奶奶的话,她会像所有乌婆寨的蛊婆一样,养蛊,治病,害人,直到有一天,她的骨头也被用来养蛊虫,成为下一个陶罐里的“养料”。
而那个迷路的男人,第二天就消失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只有林秋知道,他喝了她亲手放了蛊虫的茶,现在,他的骨头,或许已经被埋在了寨后的山坡上,等着被挖出来,用来养新的蛊虫。
这就是乌婆寨的规矩,也是血虫蛊的宿命。进来的人,永远别想出去,除非……变成蛊虫的养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