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五年,苏州城的雨连着下了半个月。平江路尽头的“凤鸣班”戏楼,木质的飞檐被雨水泡得发黑,檐角的铜铃在风里晃着,却发不出半点声响——三年前,班主柳青山的女儿柳玉茹就是从这飞檐上跳下来的,自那以后,这铜铃就哑了。
我叫陈九,是凤鸣班新来的琴师。来之前就听人说,这戏楼邪性,每到月圆夜,后台总传出吊嗓的声音,调子悲得能勾走人的魂。我原以为是戏班故意编的噱头,直到我亲眼见了那抹白色的身影。
初到戏楼那天,天刚擦黑。班主柳青山裹着件藏青棉袍,鬓角的白发沾着雨珠,领着我穿过潮湿的大堂。戏台上铺着褪色的红绒布,角落里堆着断了弦的胡琴和落满灰的戏服,风从破损的窗户钻进来,卷起布屑,像极了纸钱。
“夜里别去后台的妆镜房,”柳青山的声音比戏楼还冷,“尤其是子时以后。”
我点头应着,心里却犯了嘀咕。后来才从拉二胡的老周嘴里知道,妆镜房里有一面嵌着螺钿的红木镜,是柳玉茹生前用的。她死的那天,就是对着这面镜子描的眉,穿的是一身绣着并蒂莲的白戏服,唱的是《霸王别姬》里虞姬自刎的选段,唱到“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时,突然就掀了帘子冲出去,从飞檐上跳了下去。
“听说她是为了个戏子,”老周压低声音,手指在琴弦上无意识地划着,“那戏子后来卷了班主的钱跑了,玉茹姑娘就疯了,整天对着镜子唱《霸王别姬》,说要等她的霸王回来。”
我听得心里发毛,可偏生好奇心重。当晚子时,我借口找松香,悄悄绕到了后台。妆镜房的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一点微弱的光,像是有人点了蜡烛。
我屏住呼吸,轻轻推开门。屋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脂粉味,混着霉味,呛得人鼻子发酸。那面螺钿镜摆在梳妆台上,镜前的烛台上插着两根红烛,火焰忽明忽暗,把镜子里的影子拉得扭曲。
而镜子前,正坐着一个穿白戏服的女子。
她背对着我,乌黑的长发垂在肩上,手里拿着一支眉笔,正对着镜子细细描画。烛光照在她的衣摆上,那并蒂莲的绣纹在火光里像是活了过来,一片片花瓣都在颤动。
“姑娘,你是……”我试探着开口,声音在空荡的屋里格外刺耳。
女子没回头,只是缓缓放下眉笔,拿起桌上的胭脂,往脸颊上轻轻拍着。她的动作很慢,像是被人按了慢放,每一个抬手都带着说不出的诡异。
我往前走了两步,刚想再问,突然看见镜子里的景象——镜子里根本没有那女子的脸,只有一片模糊的白影,像是蒙了层雾。而她的手,在镜子里竟然是青黑色的,指甲长得能掐进肉里。
我吓得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衣箱上,发出“哐当”一声响。女子终于转过身,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嘴唇红得像血,一双眼睛却空洞洞的,没有半点神采。
“你看见我的霸王了吗?”她开口问道,声音又细又软,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慢慢站起来,白戏服的裙摆拖在地上,扫过我的脚边,一股寒气顺着裤脚往上钻。她朝着我走过来,我能看见她脖颈处有一道淡淡的红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勒过。
“他说过会回来娶我的,”她接着说,语气里带着哭腔,“他说我唱的虞姬最好,说要跟我一起唱一辈子《霸王别姬》……”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打更的声音,“咚——”,子时过了。女子的身体突然开始变得透明,像是被风吹散的烟。她看着我,眼里流出两行血泪,声音变得尖锐起来:“你帮我找他,好不好?找不到他,我就不走!”
话音刚落,她的身影就彻底消失了。烛火“噗”地一声灭了,屋里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那面螺钿镜,还在黑暗里泛着一点诡异的光。
我连滚带爬地跑出妆镜房,回到自己的住处,蒙着被子瑟瑟发抖。直到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睡过去,梦里全是那女子的脸,还有她空洞的眼睛和血泪。
第二天,我跟老周说了昨晚的事。老周听完,脸色变得惨白,手里的二胡“啪”地掉在地上。“你……你真的看见她了?”
我点点头,老周叹了口气,说:“三年了,她还是没走。之前有个武生,不信邪,非要在妆镜房过夜,结果第二天被人发现晕在镜子前,嘴里一直喊着‘别找我,我不是霸王’,后来疯疯癫癫地走了,再也没回来。”
我听得头皮发麻,心里萌生了退意。可转念一想,我家里还有卧病在床的母亲,凤鸣班给的工钱比别处高,要是走了,母亲的药钱就没了着落。我咬咬牙,决定再忍忍,大不了夜里不靠近妆镜房就是了。
可事情并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
接下来的几天,每到夜里,我总能听见妆镜房传来吊嗓的声音,调子正是《霸王别姬》里的选段,一遍又一遍,悲得让人心里发堵。有时我在大堂练琴,还会看见那抹白色的身影在戏台上游走,脚步轻飘飘的,像是踩在云上。
最吓人的是一天夜里,我起夜去院子里,看见柳青山正站在妆镜房门口,手里拿着一件白戏服,往门缝里塞。他的动作很轻,嘴里还念念有词,像是在跟谁说话。
“班主,您这是……”我忍不住开口。
柳青山吓了一跳,手里的戏服掉在地上。他回头看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慌乱,又很快恢复了平静。“没什么,给玉茹送件衣服。”
我看着地上的白戏服,跟那天夜里女子穿的一模一样,心里一阵发寒。“班主,玉茹姑娘已经……”
“她没走,”柳青山打断我,声音里带着一丝疯狂,“她还在这戏楼里,等着她的霸王回来。我给她送衣服,她就不会出来吓人了。”
我看着柳青山苍白的脸,知道他是被女儿的死逼疯了。可我也明白,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迟早会出人命。
没过多久,戏班来了个新角儿,叫沈怀安,唱武生的,长得俊朗,功夫也好,一上台就赢得了满堂彩。柳青山很看重他,把《霸王别姬》里霸王的角色给了他,还让他跟唱花旦的秋月搭档。
可沈怀安刚来了没几天,就出了事。
那天晚上,沈怀安说要在戏台练戏,让我陪他拉琴。我拗不过他,只能拿着胡琴去了戏台。夜里的戏楼格外安静,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声音。沈怀安穿着霸王的戏服,手里拿着一把假剑,在戏台上走台步,嘴里唱着“力拔山兮气盖世”,声音洪亮,很有气势。
可唱到一半,他突然停了下来,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妆镜房的方向。“你听见了吗?有人在唱虞姬的部分。”
我竖起耳朵听,什么也没听见。“没有啊,怀安,你是不是太累了?”
“有,肯定有!”沈怀安皱着眉,往前走了几步,“就在妆镜房里,你听,‘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
我心里一紧,那正是柳玉茹死前唱的句子。我拉着沈怀安,想让他赶紧走,可他却甩开我的手,朝着妆镜房走去。“我去看看,说不定是秋月姑娘在里面练戏。”
我拦不住他,只能跟着他往妆镜房走。妆镜房的门还是虚掩着,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歌声,正是《霸王别姬》的选段,声音又细又软,跟柳玉茹的声音一模一样。
沈怀安推开门,里面的歌声突然停了。烛台上的红烛不知何时被点燃了,那面螺钿镜前,正坐着那个穿白戏服的女子,背对着我们,手里拿着眉笔,像是在描眉。
“秋月姑娘?”沈怀安开口问道。
女子没回头,只是缓缓放下眉笔,拿起桌上的胭脂,往脸颊上拍着。她的动作很慢,跟我第一次看见她时一模一样。
沈怀安往前走了两步,刚想再问,突然看见镜子里的景象。他“啊”地叫了一声,后退一步,撞在我身上。“镜……镜子里没有她的脸!”
女子终于转过身,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嘴唇红得像血,空洞的眼睛盯着沈怀安,嘴角慢慢勾起一个诡异的笑容。“霸王,你终于回来了。”
沈怀安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跑,连戏服都没来得及脱。我也跟着他跑,跑出妆镜房时,回头看了一眼,那女子正站在门口,对着我们的背影,唱起了《霸王别姬》的最后一句:“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沈怀安当晚就收拾东西走了,再也没回来。柳青山知道后,只是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可我能看见他眼里的绝望。
从那以后,戏班的人越来越少,大家都怕柳玉茹的怨魂,纷纷辞了工。到最后,只剩下我、老周,还有柳青山三个人。
那天夜里,又是月圆夜。我躺在床上,听见妆镜房传来一阵剧烈的响动,像是有人在砸东西。我赶紧爬起来,跑到后台,看见柳青山正拿着一把斧头,对着那面螺钿镜疯狂地砍着。
“玉茹,你别再害人了!”柳青山嘶吼着,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他不会回来了,你跟我回家,好不好?”
镜子被砍得粉碎,碎片四溅。而在镜子的碎片里,我看见那抹白色的身影正站在柳青山身后,脸上没有了之前的诡异,只剩下无尽的悲伤。她看着柳青山,眼里流出两行血泪,声音带着哭腔:“爹,我只是想等他回来……”
柳青山停下手里的斧头,回头看着她,身体颤抖着。“孩子,爹对不起你,爹不该逼你跟他断了联系,不该把他赶走……”
原来,当年柳玉茹爱上的戏子,就是柳青山赶走的。他觉得那戏子不靠谱,怕玉茹受苦,就偷偷给了那戏子一笔钱,让他离开苏州。玉茹知道后,又气又急,加上那戏子走后再也没回来,就渐渐疯了,最后选择了自杀。
“爹,我不怪你,”柳玉茹的身影越来越透明,“我只是……放不下他。”
“孩子,跟爹走,爹带你回家,”柳青山伸出手,想去抓她的手,可却什么也抓不到,“爹给你烧纸,给你做你最爱吃的桂花糕,你别再留在这戏楼里了,好不好?”
柳玉茹看着柳青山,轻轻点了点头。她的身影慢慢消失在空气里,只留下一句淡淡的“爹,保重”。
第二天一早,柳青山就病倒了。他躺在病床上,拉着我的手,说:“九儿,帮我把这戏楼拆了吧,别再让玉茹的魂困在这里了。”
我点点头,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
后来,我和老周找了人,把凤鸣班的戏楼拆了。拆楼那天,天放晴了,阳光照在废墟上,像是在驱散这三年来的阴霾。柳青山坐在轮椅上,看着被拆倒的飞檐,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没过多久,柳青山就去世了。临死前,他手里还攥着一块螺钿镜的碎片,碎片上,映着一个穿白戏服的女子,正对着他微笑。
我离开了苏州,去了上海,再也没回过平江路。可每当我听见有人唱《霸王别姬》时,总会想起凤鸣班的戏楼,想起那个穿白戏服的女子,还有她那句“我只是想等他回来”。
有些执念,一旦生根,就再也拔不掉了。就像柳玉茹的等待,明明知道没有结果,却还是守在那戏楼里,守了三年,直到最后一刻,才肯放下。而那座戏楼,还有戏楼里的故事,也成了我心里永远的牵挂,和永远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