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老周,是在城郊拆迁区的废品站。
那天我开着破面包去卖旧家电,他正蹲在一堆生锈的暖气片上抽烟,蓝灰色的烟雾裹着他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袖口磨出的毛边被风卷得晃来晃去。见我搬冰箱费劲,他撂下烟就过来搭手,指节粗大的手掌裹着一层厚茧,掌心却凉得像冰,触到我胳膊时,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小伙子,这冰箱里的东西没清干净啊。”他盯着冰箱门内侧的冰碴子,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有股子肉腥气。”
我愣了愣,这冰箱我前天才从租的老房子里搬出来,里面除了几个空饮料瓶,什么都没有。正要开口反驳,他已经转身走了,背影融进灰蒙蒙的暮色里,脚步轻得像没沾地。
废品站老板凑过来,压低声音说:“别跟他搭话,这人邪性得很。去年冬天有人见他在坟圈子里捡纸人,还跟那纸人说话呢。”
我当时只当是玩笑,直到三天后,老周突然找上了门。
那天我刚下班回家,就看见他坐在我家楼道的台阶上,怀里抱着一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见我过来,他慢悠悠地站起来,红布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小伙子,上次帮你搬冰箱,你还没请我吃饭呢。”他咧开嘴笑,露出两颗黄澄澄的牙,“我知道有家馆子不错,今晚带你去尝尝。”
我心里咯噔一下,想拒绝,可他的眼神像黏住了我,让我挪不动脚。没等我说话,他已经转身往下走,我像被勾了魂似的,跟在他身后。
楼道里的声控灯一盏盏亮起又熄灭,老周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却没有一点回音,我后颈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正常走路怎么会没有回音?
出了小区,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雾,白茫茫的雾气裹着路灯的光,把世界揉成一片模糊的黄。老周走在前面,红布包揣在怀里,脚步轻快得不像个五十多岁的人。我想喊住他,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不知走了多久,前面突然出现一盏红灯笼,在雾里晃啊晃,灯笼下面是一扇朱红色的木门,门楣上挂着块黑木匾,上面刻着“聚仙楼”三个金字,字缝里像是渗着暗红色的东西,细看又没了。
老周推开门,一股冷风吹出来,带着淡淡的香灰味。我跟着他进去,里面竟是个挺大的馆子,摆着十几张红木桌子,桌上铺着暗红色的桌布,每个座位前都摆着一副白瓷碗筷,碗里盛着半碗清水,水面上飘着一片干了的柳叶。
奇怪的是,这么大的馆子,除了一个站在柜台后面的伙计,连个客人都没有。那伙计穿着青色的长衫,脸上没什么血色,见我们进来,只是点了点头,声音轻飘飘的:“周先生,您预定的雅间在二楼。”
老周嗯了一声,径直往楼梯走。楼梯是木制的,踩上去却没有一点声响,我扶着栏杆,指尖触到的木头凉得刺骨,像是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二楼的雅间门是雕花的,老周推开门,里面摆着一张圆桌,桌上已经摆好了几道菜。我凑过去看,一道红烧肉盛在黑瓷碗里,肉皮红得发亮,却没有一点热气;一盘炒青菜绿油油的,叶子上还挂着水珠,可凑近了也闻不到一点菜香;最中间是一个砂锅,盖子盖得严严实实,却能听到里面有液体晃动的声音。
“坐吧。”老周拉了把椅子,自己先坐了下来,然后把怀里的红布包放在桌上,红布包动了一下,像是里面有活物。
我僵在门口,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这馆子太怪了,没有人气,没有热气,连菜都透着诡异。我想跑,可脚像钉在地上,怎么也动不了。
“怎么不坐?”老周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在嘴里嚼着,嘴角却没有一点油渍,“这肉不错,是用陈年的酒糟腌过的,你尝尝。”
我看着他嚼肉的样子,胃里一阵翻腾。那红烧肉的颜色太艳了,艳得像血,而且我刚才明明看到,他夹肉的时候,筷子穿过了肉的边缘,像是夹着一团虚影。
就在这时,雅间的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刚才那个伙计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托盘里放着一壶酒和两个酒杯。他把酒杯放在我们面前,倒酒的时候,酒液是暗红色的,像稀释过的血,倒在杯子里没有一点声音。
“周先生,您要的‘醉魂酒’。”伙计的声音还是轻飘飘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这位先生是第一次来吧?这酒得慢慢品,喝快了容易醉。”
我不敢接酒杯,老周却拿起我的杯子,递到我面前:“尝尝,这酒很难得,是用坟头草酿的,喝了能安神。”
坟头草酿的酒?我吓得往后退,撞在门框上,发出砰的一声响。这一声响像是打破了什么咒语,我突然能说话了,声音发颤:“我……我不喝,我要走。”
老周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刚才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眼睛里像是蒙了一层白雾:“你都来了,还想走?”
他伸手抓向我的胳膊,我看到他的指甲突然变长了,泛着青黑色的光。我急忙躲开,转身往门外跑,可刚跑到楼梯口,就看到楼下的大厅里不知什么时候坐满了人。
那些人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有古代的长袍,有民国的旗袍,还有现代的外套,可他们的脸都是灰白色的,没有一点表情,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像是在看一道菜。
我吓得往回跑,却撞进了一个冰冷的怀里。是那个伙计,他的脸离我只有几厘米,我能看到他皮肤下青色的血管,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腐臭味。
“先生,您还没结账呢。”伙计的嘴角往上咧,露出两颗尖牙,“我们这儿的规矩,吃了饭就得留下点东西,要么留钱,要么留命。”
我拼命挣扎,却被他死死抓住胳膊,他的手指像铁钳一样,嵌进我的肉里。我看着他越来越近的脸,突然想起废品站老板说的话——老周去年冬天在坟圈子里捡纸人。
这些人根本不是人,是鬼!这馆子根本不是什么聚仙楼,是鬼开的馆子!
就在这时,我怀里的手机突然响了,是我妈打来的。铃声像是一道光,伙计的手松了一下,我趁机推开他,往雅间跑。老周还坐在圆桌旁,怀里的红布包已经打开了,里面是一个纸人,纸人的脸画得跟我一模一样。
“你跑不掉的。”老周拿起纸人,用指甲在纸人的胳膊上划了一下,我顿时觉得胳膊上传来一阵剧痛,低头一看,我的胳膊上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我吓得魂飞魄散,知道再待下去肯定要死在这里。我抓起桌上的砂锅,朝着老周砸过去,砂锅碎在地上,里面的液体流出来,是暗红色的,还带着几根头发。
老周被砂锅砸中,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身体开始冒烟,皮肤一点点变得透明。我趁机往门口跑,楼下的那些“人”已经站了起来,朝着我围过来,可他们的动作很慢,像是被什么东西困住了。
我拼命跑下楼梯,推开大门,冲进外面的雾里。身后传来老周和伙计的尖叫声,还有那些“人”的嘶吼声,可我不敢回头,只顾着往前跑。
不知跑了多久,我终于看到了熟悉的路灯,雾气也散了不少。我停下来,大口喘着气,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什么都没有,没有红灯笼,没有朱红木门,只有一条空荡荡的马路。
我摸了摸胳膊上的伤口,已经不见了,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可刚才的恐惧还在,那诡异的馆子,灰白色的“人”,还有老周手里的纸人,都清晰地印在我的脑子里。
第二天,我去城郊的拆迁区找那个废品站,却发现那里已经变成了一片空地,只剩下几个破旧的坟头。废品站老板说的坟圈子,竟然就是这里。
我又去问附近的居民,有没有见过一个穿中山装的老周,居民们都说没见过,还说去年冬天这里确实有人捡到过纸人,不过纸人已经被烧了,捡纸人的人第二天就失踪了,再也没出现过。
我这才明白,那天我遇到的老周,根本不是人,是那个失踪的人变成的鬼。他找我,是想让我替他留在那个鬼馆子里。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晚上出门,也不敢随便跟陌生人搭话。有时候我会想,如果那天我没有去卖旧家电,没有遇到老周,是不是就不会经历那场恐怖的夜宴。
可我知道,有些事一旦遇上了,就再也忘不掉。就像那个“聚仙楼”,也许还藏在某个雾气弥漫的角落里,等着下一个倒霉的人上门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