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鸦岭的人都怕王半仙。
不是怕他会算卦,是怕他院子里那棵歪脖子桃树——树上总挂着些黄纸符,风一吹就哗啦啦响,像有无数人在哭。我第一次见王半仙,是去年秋收后,我娘突然卧床不起,村里的赤脚医生来了三趟,都摇头说治不了,我爹没办法,才咬着牙去请了他。
王半仙来的时候,穿件洗得发白的道袍,手里攥着把桃木剑,剑身上画着红通通的符,看着就渗人。他绕着我娘的床转了三圈,突然停下,指着屋顶喊:“有邪祟!你家姑娘是不是去过后山的破庙?”
我心里咯噔一下——前几天我确实去过破庙,还捡了个绣着莲花的香囊。我刚要承认,王半仙就拿起桃木剑,往我娘床头的墙上戳了一下,“咚”的一声,墙皮掉下来一块,露出个黑窟窿,里面竟爬出来几只潮虫,身上还沾着点黄纸灰。
“还好我来的及时,再晚一天,你娘的魂就被勾走了。”王半仙把桃木剑往桌上一拍,从布包里掏出个黄纸包,“这里面是‘镇魂散’,每天给你娘煎水喝,连喝七天,邪祟就不敢来了。不过——”他话锋一转,眼睛盯着我,“这邪祟跟你姑娘有缘,得让她去我院里住三天,我用桃木剑给她驱驱晦气。”
我爹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点了头。那天傍晚,我跟着王半仙往他的院子走,老鸦岭的风刮得紧,路边的野草长得比人高,时不时有几只乌鸦从头顶飞过,“嘎嘎”的叫声在山谷里回荡,听得人心里发毛。
王半仙的院子在山坳里,院门上挂着两串黑珠子,一走动就相撞,发出“叮铃”的轻响,像骨头碰骨头。院里的歪脖子桃树下,摆着个石桌,桌上放着个缺了口的碗,碗里盛着些暗红的液体,不知道是什么。
“你就住西屋。”王半仙指了指北边的小瓦房,“晚上别出来,听见什么动静都别开门,尤其是别碰院里的桃树。”他说完,就拿着桃木剑进了东屋,门“吱呀”一声关上,还从里面插了门闩。
我住进西屋时,天已经黑透了。屋里没点灯,只有月光从窗纸的破洞里钻进来,在地上投下几道细长的影子。我刚躺下,就听见院里传来“沙沙”的声——不是风吹树叶的响,是有人在搓纸。我趴在窗缝往外看,只见王半仙蹲在桃树下,手里拿着黄纸,正往上面画符,他的手指沾着碗里的暗红液体,画出来的符歪歪扭扭,却透着股说不出的腥气。
更吓人的是,桃树上挂着的黄纸符,在月光下竟泛着点红光,像是在流血。我赶紧缩回脑袋,捂紧被子,可刚闭上眼,就听见东屋传来“咚、咚”的声响,像是有人在砸东西,还夹杂着女人的哭声,很轻,却钻心刺骨。
我一夜没睡,直到天快亮时才眯了一会儿。醒来时,院里已经没了动静,桃树下的石桌空了,那碗暗红的液体也不见了,只有几张碎黄纸散在地上,上面的符还没干,沾着点黑毛,像是动物的绒毛。
第二天中午,王半仙给我端来一碗粥,粥里飘着些黑色的渣子,闻着有股焦味。“趁热喝,驱晦气的。”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我不敢不喝,捏着鼻子灌下去,刚咽到喉咙口,就觉得一阵恶心,差点吐出来。
下午的时候,我爹来看我,说我娘的精神好了点,能坐起来喝粥了。我想跟他说昨晚的事,可王半仙就站在旁边,手里的桃木剑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爹走后,王半仙突然问我:“你是不是看见什么了?”
我吓得摇头,他却笑了,嘴角咧到耳根,露出颗黄牙:“看见也没事,等过了今晚,你就跟你娘一样,什么都记不住了。”他说完,就拿着桃木剑进了东屋,还把院门锁了,钥匙揣在怀里。
那天晚上,我又听见了女人的哭声,比前一晚更响,像是就在西屋门外。我捂着耳朵不敢听,可哭声越来越近,最后竟从窗缝里钻了进来,落在我耳边:“救我……我在桃树下……”
我猛地坐起来,借着月光往窗外看,只见桃树下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头发披散,脸上沾着泥,她的手抓着树干,指甲缝里全是血,正对着我的窗户挥手。我刚要喊,就听见东屋的门“吱呀”开了,王半仙拿着桃木剑走出来,剑身上的红符在月光下格外刺眼。
“又出来作祟!”王半仙对着女人喊,举起桃木剑就劈了过去。女人尖叫一声,身体突然变得透明,像水汽一样消失在桃树下。王半仙蹲下来,在树根处挖了个坑,把一张黄纸符埋进去,又浇上些暗红的液体,嘴里念念有词:“这下你就再也跑不了了。”
我看得浑身发冷,突然想起村里老人说的话——三年前,王半仙刚来时,村里有个叫春桃的女人,也是突然卧床不起,后来去了王半仙的院子,就再也没出来过。当时春桃的男人去找过,可王半仙说春桃被邪祟勾了魂,已经走了,春桃的男人不信,闹了几天,后来突然就疯了,天天在村里喊“春桃在桃树下”。
难道刚才的女人,就是春桃?
我越想越怕,趁王半仙回东屋的功夫,从床底下摸出块砖头,砸开了后窗。我刚爬出去,就听见院里传来王半仙的喊声:“想跑?没那么容易!”我不敢回头,顺着后山的小路往村里跑,路上的野草刮得我腿生疼,可我不敢停,我知道,王半仙肯定在后面追。
我跑回村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我爹正在门口等我,看见我浑身是泥,赶紧拉我进屋。我把昨晚看见的事全告诉他,还说春桃可能在王半仙的桃树下。我爹听了,脸色煞白,他赶紧去叫了村里的几个壮丁,拿着锄头镰刀,跟着我往王半仙的院子去。
我们到的时候,院门没锁,推开门就看见王半仙躺在桃树下,一动不动,手里还攥着桃木剑,剑身上的红符被血染红了,分不清是符还是血。桃树下的土被挖开,露出个木盒子,盒子里装着些黄纸符,还有一绺女人的头发,上面系着个绣着莲花的香囊——正是我在破庙捡的那个!
“这是春桃的香囊!”村里的李大叔喊起来,他是春桃的表哥,“春桃失踪前,就戴着这个香囊!”我们赶紧把土挖开,挖了没一会儿,就碰到了硬东西——是具女尸,穿着蓝布衫,正是我昨晚看见的女人。她的手指还抓着树干,指甲缝里的血已经发黑,脸上的泥被风吹掉,露出张苍白的脸,正是春桃。
就在这时,王半仙突然动了一下,嘴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我们赶紧把他翻过来,只见他的脖子上有个血洞,还在往外流血,他的眼睛睁着,瞳孔里映着桃树的影子,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邪祟……邪祟报复我……”王半仙的声音越来越小,手指着桃树,“我用她们的血画符……骗村里人……说能驱邪……其实是把她们的魂锁在桃树下……供我修炼……春桃的魂……昨晚跑出来了……”
他说完,头一歪,再也没了呼吸。我们在东屋里搜,搜出了个账本,上面记着村里每个人的名字,还有他们家人的病情,后面标着要多少“香火钱”。账本的最后一页,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符,下面写着:“用活人血画符,可延寿十年,用死人魂锁树,可保百病不侵。”
我们把春桃的尸体抬出来,埋在了她自家的地里。村里的人都来了,有人哭,有人骂王半仙不是人。我娘喝了七天的“镇魂散”,后来总说头晕,记性也差了,医生说她是中了毒,开了些药,吃了半年才好。
从那以后,老鸦岭的人再也不信什么道士了。王半仙的院子被一把火烧了,那棵歪脖子桃树也被砍了,劈成了柴,烧了三天三夜,柴火烧完后,地上留下些黑渣子,像是血凝固后的颜色。
有时候,我还会想起那个绣着莲花的香囊。我把它埋在了春桃的坟前,希望她能带着香囊,找到她想找的人。只是每次路过后山的破庙,我都会绕着走——那里的风还是很大,吹得野草沙沙响,像是有人在哭,又像是有人在喊:“别信道士……别信道士……”
后来,村里来了个真正的老道士,他说王半仙练的是邪术,用活人血和死人魂修炼,迟早会被邪祟反噬。老道士在春桃的坟前烧了些黄纸,嘴里念念有词,说要帮春桃的魂解脱。那天晚上,我梦见春桃了,她穿着蓝布衫,手里拿着香囊,对着我笑,说她终于能走了。
我醒来时,窗外的月光很亮,没有风,也没有乌鸦叫。我知道,老鸦岭的夜,终于能安静下来了。只是我再也不会忘记,桃木剑上的红符,不是用来驱邪的,是用来害人的;那些看似能救人的“道士”,说不定就是藏在人间的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