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旧货市场淘到那幅《夜泊图》时,初秋的雨正黏糊糊地贴在玻璃上。摊主是个穿灰布衫的老头,手指关节泛着青紫色,把画轴递过来时,指腹蹭过我手腕,凉得像浸了冰。
“这画……你确定要?”老头声音沙沙的,像砂纸磨过木头,“前几个买主,没一个留得住的。”
我那时满脑子都是捡漏的兴奋。画是工笔山水,墨色浓得发沉,江心一叶孤舟,舟上立着个背身的人影,衣袂间似乎缠着几缕若有若无的黑雾。画框是老梨木的,边角磨得发亮,透着股陈年旧气。我砍到三百块,抱着画就往出租屋跑,完全没听见老头在身后嘟囔的那句“该来的,总会来”。
出租屋在老小区顶楼,602室,窗外正对着一片荒废的拆迁区。我把画挂在客厅沙发上方,特意调了角度,让台灯的光刚好打在画中人的衣摆上。当晚我煮了碗泡面,边吃边打量那幅画,总觉得画里的黑雾好像比白天看时更浓了点,但又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对,只当是灯光的错觉。
怪事是从第二天凌晨开始的。
我被一阵“滴答”声吵醒,迷迷糊糊摸过手机,凌晨三点十七分。声音是从客厅传来的,像水滴落在木板上。我裹着毯子走出去,客厅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
“滴答……滴答……”
声音越来越清晰,好像就来自《夜泊图》的方向。我摸索着打开客厅的灯,瞬间愣住了——画框下方的地板上,竟积了一小滩水,水痕还在顺着画框边角往下滴。我凑近看,画纸是干的,梨木画框也没有受潮的痕迹,那水就像凭空从画里渗出来的一样。
我蹲下身,指尖碰了碰地上的水,凉得刺骨,还带着一股淡淡的墨腥味。
接下来的几天,怪事越来越多。
我发现画里的孤舟好像在慢慢移动。第一天看时,舟还在江心,第二天就往岸边漂了半寸,到第三天傍晚,船头几乎要碰到画里的芦苇丛了。我以为是自己眼花,特意用手机拍了照对比,像素放大后,舟身的木纹都清晰可见,位置确实在一点点变化。
更吓人的是那天晚上。我加班到十一点才回家,刚打开门,就听见客厅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翻纸。我心里一紧,摸出玄关柜上的水果刀,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客厅的灯没开,月光把《夜泊图》的影子拉得很长,贴在墙上像个巨大的黑影。那“窸窣”声还在响,仔细听,竟然是从画里传出来的!我壮着胆子打开灯,声音突然停了,画还是那幅画,孤舟停在岸边,画中人依旧背对着我。
可就在我松了口气,准备转身去倒水时,眼角的余光瞥见画中人的衣摆动了一下。
我猛地回头,心脏差点跳出胸腔——画里那人的袖子,竟然朝我这边抬了抬,袖口的黑雾像活物一样,顺着画框的缝隙往外爬,在墙上留下一道淡淡的黑痕,几秒钟后又消失了。
我盯着画看了足足十分钟,手脚冰凉。那天晚上,我把画摘下来,塞进了阳台的储物柜,还压上了几本厚重的字典。我想,眼不见为净,等周末就把这画扔了。
但我没等到周末。
第四天夜里,我做了个噩梦。梦里我站在一条黑沉沉的江边上,江水泛着墨绿色的光,冷风吹得我骨头疼。江面上漂着一叶孤舟,和画里的一模一样,舟上的人缓缓转过身来——那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脸上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墨汁顺着脸颊往下滴,落在江水里,激起一圈圈黑色的涟漪。
“你……为什么把我关起来?”
没有五官的脸突然开口,声音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黏腻又模糊。我想跑,却发现双脚像被钉在了地上,江水里突然伸出无数只沾着墨汁的手,抓住我的脚踝,往水里拖。
“陪我……留在这吧……”
我尖叫着惊醒,浑身是汗,窗外天刚蒙蒙亮。客厅里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东西倒在了地上。我抓起手机,打开手电筒,慢慢走出去。
阳台的储物柜门开着,那幅《夜泊图》掉在地上,画轴散开,画纸铺在地板上。而原本压在柜子上的字典,被扔在了墙角,书页上沾着几道黑色的指印。
我走过去,蹲下身看那幅画。画里的场景变了——江心的孤舟不见了,岸边的芦苇丛里,多出了一个小小的人影,看轮廓,竟然和我穿的睡衣一模一样。更让我头皮发麻的是,画纸的边缘,沾着几滴新鲜的墨汁,墨汁还没干,顺着画纸往下滴,在地板上积成了一小滩,和我第一次看到的那滩水一模一样。
我终于忍不住了,抓起画就往门外跑,想把它扔进楼下的垃圾桶。可刚跑到三楼,楼梯间的灯突然灭了,四周一片漆黑,只有手里的画轴传来一阵刺骨的凉意,像是有只冰冷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你要把我扔去哪?”
那个黏腻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这次特别近,好像就在我肩膀后面。我吓得手一松,画掉在地上,画纸散开,借着楼梯间窗户透进来的微光,我看见画里的人影动了——那个穿睡衣的小人,正从芦苇丛里往江水里走,江水已经没过了它的脚踝,墨色的水顺着它的裤脚往上爬。
我转身就往楼上跑,连滚带爬地冲回602室,锁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门外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节奏很慢,每一声都像敲在我的心脏上。
“开门……我的画……”
我不敢出声,死死盯着门板。敲门声持续了大概五分钟,然后停了。我以为它走了,刚要松口气,就听见客厅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和那天晚上一样,是翻纸的声音。
我僵硬地转过头,看见客厅的墙上,那幅《夜泊图》正好好地挂在原来的位置,画里的孤舟回到了江心,穿睡衣的小人不见了。而画框下方的地板上,那滩墨色的水又出现了,还在慢慢往我这边蔓延。
我突然想起摊主说的话:“前几个买主,没一个留得住的。”
我冲到玄关,想开门跑出去,却发现门把手上沾着一层墨汁,黏糊糊的,像是刚被人握过。我用力转动门把手,门却纹丝不动,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外面锁上了。
客厅里的“窸窣”声越来越大,我回头看去,只见画里的人影慢慢转过身来,这次,它的脸上有了五官——那是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嘴角还挂着一抹诡异的笑。它缓缓抬起手,穿过画框,伸向我这边,指尖沾着的墨汁滴落在地板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我吓得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墨色的水已经蔓延到了我的脚边,冰凉的触感顺着裤脚往上爬,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抓我的腿。
画里的“我”越来越清晰,身体慢慢从画里探出来,墨色的衣摆拖在地上,留下一道黑色的痕迹。它走到我面前,蹲下身,用沾着墨汁的手抚摸我的脸,声音和我一模一样,却带着一股冰冷的寒意:“你看,我们多像啊……以后,你替我留在画里,我替你活着,好不好?”
我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墨汁顺着它的手指,慢慢爬上我的脸,遮住了我的眼睛。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我最后看到的,是画里的江心,多出了一个背身的人影,穿着我今天穿的衣服,衣袂间缠着几缕若有若无的黑雾。
后来,有人在旧货市场看到一个穿灰布衫的老头,手里拿着一幅《夜泊图》,画里的江心有一叶孤舟,舟上立着个背身的人影。老头逢人就问:“要买画吗?很便宜的……”
而602室的新租客,在搬进来的第一天,就发现客厅的墙上有一道淡淡的黑痕,像个人影。夜里总能听见“滴答”声,还有人在耳边说话的声音。没过多久,新租客就搬走了,再也没人敢租那间屋子。
有人说,那间屋子闹鬼。也有人说,是那幅画在找下一个“替身”。但没人知道,曾经有个叫林晓的姑娘,永远留在了那幅《夜泊图》里,日复一日地站在江心,等着下一个替她出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