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阿婆的寿衣摊藏在殡仪馆后街的拐角,蓝布幌子上绣着“百年好合”,风吹过时总像有人在扯布角。我第一次见到那罐尸泥,是在摊柜最下层的暗格里,黑褐色的膏体装在粗陶罐里,罐口贴着张泛黄的符纸,边缘卷得像被虫啃过。
“这东西碰不得。”阿婆用缠满胶布的手指把罐子推回去,樟脑丸的气味混着她身上的艾草味,呛得人鼻子发酸。她年轻时是殡仪馆的入殓师,见过的怪事能编本厚厚的书,“二十年前有个戏子,偷了罐尸泥涂在眼角,说是想再见亡妻一面,结果第二天就疯了,对着镜子喊‘你怎么还不走’。”
我没听劝。那时我刚收到刑警队的通知,说我妹妹的遗体在城郊的河里被发现了,可我总觉得她还活着——她失踪前说要去山里采野蜂蜜,临走时塞给我块刚酿好的蜜,甜得发齁。
阿婆的摊柜在我第三次来时没锁。暗格里的陶罐还在,符纸不知被谁揭开了一角,露出里面黏稠的膏体,像搅了土的芝麻酱。我揣着罐子跑回家时,天刚擦黑,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每上一级台阶,都觉得背后有脚步声跟着。
按那本从阿婆摊上顺来的旧书上说,涂尸泥要选子时,用无名指蘸一点抹在左眼眼角,念三遍“尘归尘,土归土,借眼一看阴阳路”,就能看见想见的魂。书上还画着个潦草的图,说尸泥是入殓时从死者棺底刮下的泥,混着坟头土和烧过的纸钱灰,阴气重得能压垮活人。
我坐在梳妆镜前时,手机显示十一点五十九分。窗外的老槐树被风吹得哗哗响,树影投在镜子里,像个张牙舞爪的鬼。我拧开陶罐,一股腐烂的草木味涌出来,混着点若有若无的花香——是妹妹最爱的野蔷薇。
指尖蘸上尸泥的瞬间,像触到块冰。黑褐色的膏体抹在眼角,凉得人打颤,镜子里的我左眼周围晕开圈暗沉的印子,像块没擦干净的污渍。
“尘归尘,土归土,借眼一看阴阳路。”我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第一遍念完,灯泡闪了闪。第二遍时,镜子里的树影好像动了动。第三遍的尾音刚落,眼角的尸泥突然发烫,像有根烧红的针往骨头里扎。我疼得闭紧眼,再睁开时,镜子里多了个人。
是妹妹。她穿着失踪那天的白裙子,裙摆还沾着草叶,手里拎着个空蜂蜜罐,站在我身后笑。镜子外的房间明明空无一人,可我能看见她的手搭在我的肩上,白得像泡了水的纸。
“哥,你看我采的蜜。”她把空罐子凑到我眼前,我甚至能闻到罐口残留的甜香。
我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镜子里的妹妹忽然歪了歪头,白裙子上慢慢渗出血迹,从心口蔓延到裙摆,像朵盛开的红蔷薇。她的脸开始变得模糊,嘴角的笑僵在脸上,眼睛里流出黑褐色的液体,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我肩上,凉得像冰。
“救我……”她的声音像从水里捞出来的,黏糊糊的,“我在水里好冷……”
镜子里的画面突然变了。是城郊的那条河,妹妹的白裙子在水里飘着,像朵被泡烂的花。她的手抓着块露出水面的石头,指甲缝里全是泥,而石头上方的岸边,站着个穿黑夹克的男人,正用脚一下下踹她的手。
是王老板——妹妹打工的蜂蜜厂老板。上个月妹妹说发现他往蜂蜜里掺糖精,还说要去举报。
我猛地回头,身后什么都没有。再看镜子时,妹妹的影子已经淡得快要看不见了,只有她的声音还在房间里飘:“哥,罐子底下……”
我抓起桌上的蜂蜜罐——就是妹妹临走时给我的那个。罐底果然刻着个歪歪扭扭的“王”字,下面还划着三道杠,像个没写完的“三”。我忽然想起,王老板的工厂就在城郊河边,而他的车牌号最后三位就是“333”。
眼角的尸泥还在发烫,镜子里开始出现别的影子。有穿寿衣的老太太坐在沙发上缝扣子,有缺了条腿的男人在地板上找鞋,他们都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像在看个闯入者。我知道这是尸泥的副作用,它不仅能让你看见想见的魂,还会把附近的孤魂野鬼都招过来。
我冲到卫生间,用肥皂拼命搓眼角的尸泥,可那黑褐色的印子像长在了肉里,怎么都洗不掉。镜子里的影子越来越多,挤得满满当当,有个穿病号服的小女孩甚至伸手想摸我的脸,冰凉的指尖擦过我的皮肤时,我打了个寒颤。
“别擦了。”阿婆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她手里拿着把艾草,站在玄关处,身后的影子被走廊的月光拉得很长,“尸泥沾了阳气,要七天才能消。这七天里,你得带着它,直到把该做的事做完。”
她从布包里掏出个小香囊,里面装着晒干的桃叶和糯米:“挂在脖子上,能挡挡那些不相干的东西。记住,别跟镜子里的影子说话,尤其是穿黑衣服的。”
接下来的七天,我成了刑警队的“线人”。凭着镜子里看到的画面和蜂蜜罐上的线索,警方很快在王老板的工厂仓库里找到了账本,上面记着他掺假和威胁员工的证据。逮捕他那天,我站在警戒线外,看见王老板被押出来时,脖子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道红痕,像被什么东西勒过。
第七天夜里,我坐在梳妆镜前,看着眼角那圈淡下去的印子。镜子里的妹妹又出现了,这次她穿着干净的白裙子,手里捧着罐真正的野蜂蜜,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哥,谢谢你。”她把蜂蜜罐递过来,罐口的甜香真实得不像假的,“我可以走了。”
“去哪里?”我忍不住问。
“去采真正的蜂蜜啊。”她转身往镜子深处走,身影渐渐融进一片白光里,“那边的野蔷薇开得可好了。”
眼角的尸泥彻底消失时,镜子里的影子也都不见了。房间里只剩下我和那个空蜂蜜罐,罐底的“王”字还在,像个被戳破的谎言。
后来我去给阿婆送陶罐,她正在摊前缝件小小的寿衣,针脚细密得像蛛网。“那罐尸泥,”她头也不抬地说,“是二十年前那个戏子的。他亡妻是我的老主顾,临死前说怕丈夫想不开,托我留着这东西,万一哪天他太想她了,也好让她跟他说句‘好好活’。”
我看着摊柜上那些叠得整整齐齐的寿衣,忽然明白,有些禁忌之所以存在,不是为了阻拦,是为了让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没做完的事,能有个机会,穿过阴阳两界,传到该听的人耳朵里。
踏出后街之际,狂风裹挟着阿婆的蓝布幌子,“百年好合”四个大字在夕阳余晖中摇曳。我轻抚着脖颈上的香囊,里面的桃叶摩挲作响,仿若有人在耳畔轻声呢喃:“莫回头,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