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旋地转,意识如同被投入湍急的漩涡,瞬间被撕扯、吞噬,沉入无边的黑暗。最后残存的感知,是那老妇人深邃如渊、饱含无尽悲怆与决绝的眼神,以及那句沉甸甸的、仿佛用尽一生力气吐出的嘱托。
“…托付于你了…”
再然后,便是彻底的虚无。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瞬,又仿佛千年。
一丝微弱的光线,透过紧闭的眼睑,刺入混沌的黑暗。冰冷坚硬的触感从身下传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熟悉的…檀香和药草混合的气息。
萧镜璃的睫毛剧烈颤抖了几下,艰难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模糊的、微微晃动的…浅青色纱幔顶。视线逐渐聚焦,看清了那纱幔上绣着的、精致的缠枝莲纹。
不是冰冷的地下河滩,不是诡异的无字碑前…这里…是哪里?
她猛地想要坐起身,却因剧烈的眩晕和全身散架般的酸痛而重重跌回原处,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别动。”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女声在一旁响起。
萧镜璃骇然转头望去——
只见床榻边,一位身着绛紫色绣瑞鹤纹常服、发髻银白、面容清癯沉静的老妇人,正端坐在一张紫檀木扶手椅上,静静地看着她。正是…信阳王妃!
而在信阳王妃身侧垂手侍立的,是那个她曾在慈宁宫有过一面之缘的、神色精明的苏嬷嬷!
她们…怎么会在这里?!这里又是哪里?!
巨大的震惊和混乱让萧镜璃大脑一片空白,她挣扎着想要开口,喉咙却干涩刺痛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先喝点水。”信阳王妃微微颔首。苏嬷嬷立刻上前,动作轻柔地扶起她的头,将一杯温热的参茶小心地喂入她口中。
温润的液体滑过喉咙,稍稍缓解了那火烧火燎的疼痛,也让她混沌的意识清醒了几分。
她急切地抓住苏嬷嬷的手腕,目光死死盯向信阳王妃,用尽力气挤出几个字:“慕容…慕容渊呢?!他…”
“慕容大人伤势极重,但暂无性命之忧,就在隔壁静养。你放心。”信阳王妃的声音平稳缓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此地是本宫的一处别业,绝对安全。”
慕容渊还活着!暂时安全了!巨大的庆幸如同暖流,瞬间冲垮了萧镜璃紧绷的神经,让她几乎再次落下泪来。她无力地靠回枕上,剧烈地喘息着,许久才勉强平复。
思绪渐渐回笼,地底那惊心动魄的一切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无字碑、血诏全文、金色令牌、还有那个…神秘的老妇人!
她的手下意识地摸向怀中——那枚已然蜕变的玄铁血诏令牌安然无恙,冰冷的金属触感提醒着她那一切并非梦境。
她猛地再次看向信阳王妃,眼中充满了无尽的疑问和惊骇:“王妃…那地底…那位…那位婆婆…是…”
信阳王妃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深邃,仿佛能洞悉她所有的惊涛骇浪。她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盏,声音低沉了几分:“你见到她了?”
萧镜璃急切地点头。
信阳王妃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混合着敬意与悲凉的光芒,缓缓道:“她…是侍奉过先后(先帝皇后)的最后一位老人。也是…当年那场宫变的唯一幸存目击者,更是先帝血诏的…最后守护者。”
先帝血诏的守护者!那位看似平凡的老妇人,竟有如此惊人的身份?!
“她…”萧镜璃的声音依旧嘶哑,“她为何会在那地底?她…”
“为了等待。”信阳王妃的声音带着一丝悠远的叹息,“等待一个能真正执掌血诏、有能力、也有决心去完成先帝遗志的人出现。地底祭坛、无字碑…皆是先后生前借助前朝秘道暗中布置的后手,知晓者寥寥无几。这些年,她一直以流民身份隐匿于地下,守护着最后的秘密和证据,也在…观察着地上的一切。”
观察?萧镜璃猛地想起了静思苑井下的敲击声、地牢中那个传递信号的老兵…难道…
“引导我的…也是她的人?”
“是,也不是。”信阳王妃微微摇头,“那是她布下的线,但其中亦有…其他志同道合、甘愿赴死之士的协助。”她的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显然指的是那位为掩护她们而牺牲的老兵。
萧镜璃的心脏狠狠一揪,巨大的悲痛和敬意涌上心头。
“她将血诏…交给了你。”信阳王妃的目光落在萧镜璃紧捂的胸口,语气肯定而非疑问,“因为她看到了你的挣扎,你的不屈,你的…血脉。”
血脉?萧镜璃一怔。
“镇北侯萧远,是你的父亲。”信阳王妃缓缓道,目光锐利如刀,“他当年…并非仅仅因战败获罪。更深层的原因,是他无意中触及了贵妃一党毒害皇嗣、构陷皇后的蛛丝马迹,并试图密报先帝…才招致了灭门之祸。慕容家…亦是如此。”
父亲…慕容家…竟都是因为同样的原因遭难?!萧镜璃的瞳孔骤然收缩,浑身冰冷,巨大的恨意与悲愤如同岩浆般在胸腔翻涌!
“如今,你拿到了血诏,知晓了全部真相。”信阳王妃的声音陡然变得凝重无比,带着千钧重压,“这意味着,你已再无退路。贵妃及其党羽掌控朝堂多年,树大根深,爪牙遍布,甚至连陛下也…深受蒙蔽。清君侧,绝非易事,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尸骨无存。”
她深深地看着萧镜璃:“现在,告诉本宫…你的选择?”
选择?她还有选择吗?从家破人亡的那一刻起,从被投入教坊司的那一刻起,从踏入静思苑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早已别无选择!
父亲的血仇!慕容渊的冤屈!柳烟的死!无数牺牲者的性命!还有那地底深处,先帝后那泣血的眼睛和老妇人沉重的托付…这一切,早已将她推到了这风暴的最中心!
萧镜璃猛地抬起头,苍白憔悴的脸上,那双原本盈满惊恐与泪水的眼眸中,此刻燃烧起一种近乎疯狂的、破釜沉舟的决绝火焰!她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句,嘶哑却清晰地回答道:
“血债…必须血偿!”
信阳王妃静静地看着她眼中那簇燃烧的火焰,良久,缓缓颔首,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赞许与…更深的忧虑。
“很好。”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但复仇,需要力量,更需要…时机和策略。单凭一腔热血和一枚血诏,无异于以卵击石。”
她转过身,目光如炬:“你需要先活下去,隐藏起来,积蓄力量,等待最佳的时机。本宫会尽力为你提供庇护和协助,但王府亦在对方监视之下,行动必须万分谨慎。”
她走到床边,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玲珑、触手温润的白玉玉佩,放入萧镜璃手中。玉佩上并无繁复纹饰,只刻着一个极其古拙的“信”字。
“此玉佩你收好。必要时,可持它去城南‘济世堂’药铺寻一位姓徐的老大夫,他是可信之人,会设法与本宫联络。但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可轻易动用。”
萧镜璃紧紧握住那枚玉佩,仿佛握住了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
“至于慕容大人…”信阳王妃微微蹙眉,“他伤势太重,需静养许久,且目标太大,不宜与你一同行动。本宫会将他安置在更隐秘安全之处医治。待他伤愈,或时机成熟,再图汇合。”
要将她和慕容渊分开?萧镜璃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想要反对。慕容渊伤势未卜,她如何能放心?
“这是最好的安排。”信阳王妃看穿了她的心思,语气不容置疑,“你们在一起,目标太大,更容易被一网打尽。分开隐匿,方能最大限度保全力量,以待将来。”
萧镜璃咬紧下唇,深知王妃所言在理。她艰难地点了点头。
“好好休息一晚。”信阳王妃的语气缓和下来,“明日黎明前,会有人带你离开京城,前往第一个安全地点。记住,从此刻起,忘掉你过去的身份。你是已死之人,是阴影中的利刃,唯一的目标,就是活下去,等待,然后…一击必杀!”
说完,她深深看了萧镜璃一眼,不再多言,转身带着苏嬷嬷悄然离去。
房门轻轻合拢,室内重归寂静。
萧镜璃独自躺在床榻上,紧紧握着那枚冰冷的血诏和温润的玉佩,巨大的压力、沉重的责任、以及对未来的迷茫和恐惧,如同重重枷锁,压得她几乎窒息。
然而,在那窒息之下,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而坚韧的力量,正从灵魂深处缓缓苏醒。
她缓缓闭上眼,父亲模糊的容颜、慕容渊苍白的脸、柳烟绝望的眼神、老兵决绝的背影、还有地底老妇人那悲怆的托付…一一在眼前闪过。
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如同深渊般的…决然。
血途已启,再无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