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渊那句低沉的“风雨欲来,珍重”,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萧镜璃心中漾开层层叠叠、难以平息的涟漪。她独坐于偏厅书案之后,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算珠,目光却穿透窗棂,落在外间灰蒙的天空,久久无法聚焦。
他为何特意前来?为何偏偏指出那个无足轻重的疏漏?那句提醒,是出于旧情未泯的善意,还是御史台察觉到了什么风吹草动,借他之口发出的隐晦警告?抑或…他自身也卷入了某种漩涡,身不由己?
无数猜测盘旋,却找不到确切的答案。她只知道,慕容渊的出现绝非偶然,这看似平静的教坊司,水面之下早已暗流汹涌,而她,正身处漩涡中心。
她强迫自己收敛心神,重新将注意力放回眼前的账册上。无论外界如何风起云涌,她必须先做好眼前的事,站稳脚跟,才能伺机而动。
她再次拿起秋纹送来的那份宫中器物损耗核对卷宗,目光落在那缺失的两只青玉釉笔洗记录上。经手人签名潦草模糊,难以辨认。她沉吟片刻,并未立刻声张,而是起身走到存放旧档的木架前,开始翻找近几个月中所有与宫中器物接收相关的记录单据。
灰尘在光束中飞舞。她一页页仔细比对笔迹、印章、时间。这项工作繁琐而枯燥,却让她暂时抛开了外界的纷扰,沉浸于数字与文字的细节之中。
时间悄然流逝。窗外日头西斜,将房间拉出长长的阴影。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认为那模糊签名或许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吏时,指尖却在一张数月前的普通膳食采买单据上猛地顿住。
那张单据的经手人签名,与器物接收单上那个模糊的笔迹,在某个不易察觉的连笔转折处,竟有着惊人的相似!而这张膳食单的签名,清晰可辨——赵全。
赵全?这个名字她有些印象,似乎是教坊司负责外联采买的一个二等管事,平日里并不起眼,主要负责一些日常用度的购置,怎会与宫中器物的接收扯上关系?宫中器物交接,历来由宫内太监或指定女官与教坊司高层(如芸娘)直接对接,怎会轮到一个采买管事经手?
蹊跷!大大的蹊跷!
萧镜璃的心脏微微加速跳动。她按捺住激动,不动声色地将这两张单据抽出,放在一起,又继续翻找。果然,在另外几份不同类别、看似毫不相干的单据上——有食材采买,有布匹领取,甚至还有一次小型修缮的报销——都出现了“赵全”这个签名,其笔锋细节与那模糊的器物接收单高度吻合!
这个赵全,他的手伸得比想象中要长得多!而且,他似乎有意在重要的单据上模糊处理自己的签名?
一个负责日常采买的管事,为何能插手宫中器物交接?又为何要刻意掩饰?那两只消失的青玉釉笔洗,是否与他有关?
萧镜璃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这或许不仅仅是贪墨,背后可能牵扯更深的脉络。她没有立刻下结论,而是将这几张可疑的单据悄悄夹入一本不起眼的旧书页中,藏于袖内。
她需要更多信息。关于这个赵全。
傍晚,她处理完手头必要的账目,借口需要核对一项采买细节,向留守的一个小丫鬟看似随意地问道:“近日库房领用的苏合香,账上记的是三钱,但我看前月似乎用量更大些,可是记录有误?不知该找哪位管事核对?”
小丫鬟想了想,道:“日常香料的份例和采买,多是赵全管事经手。姑娘可去东边第二进院寻他问问。”
东边第二进院?那是教坊司中低等管事和杂役头目居住办事的区域,鱼龙混杂。
萧镜璃道了谢,并未立刻前去。她深知自己如今身份敏感,一举一动都可能被人留意。贸然去寻一个并不相熟的男管事,极易惹人猜疑。
她耐心等到天色擦黑,众人各自散去用晚膳的时辰,才借着暮色掩护,悄然朝着东院走去。此时人流往来,反而便于隐匿行踪。
东院比前院嘈杂许多,空气中弥漫着饭菜和汗水的味道。几个小厮正蹲在廊下吃饭,见她过来,都投来好奇又略带轻佻的目光。萧镜璃目不斜视,步履匆匆,依照记忆找到第二进院。
院中房间大多亮着灯,人声嘈杂。她正犹豫如何打听赵全的住处,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一间厢房里出来,正是白日里在偏厅帮忙的一个小丫鬟,名叫春儿,手里还端着空了的食盒,似是刚给谁送完饭。
春儿见到她,也是一愣,忙行礼:“璃姑娘?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萧镜璃心中一动,面上露出些许恰到好处的窘迫和无奈,低声道:“芸姑姑让我核对一项采买旧账,需寻赵全管事问句话,偏生白日里忘了。想着他或许回了住处,便来碰碰运气,谁知…”她环顾了一下嘈杂的院落,显得有些不适应这里的环境。
春儿恍然,压低声音道:“姑娘来得不巧,赵管事方才被秋纹姐姐叫去问话了呢,怕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秋纹?萧镜璃心中微凛。秋纹也在找他?是例行公事,还是…也察觉了什么?
“原是如此,”萧镜璃故作失望,又随口问道,“也不知秋纹姐姐寻他何事,可别耽误了芸姑姑交代的差事。”
春儿摇摇头:“这奴婢就不知了。不过…”她凑近些,声音更低了,“赵管事近来好像挺得秋纹姐姐看重的,好几桩外头的差事都交给了他呢。”
得秋纹看重?外头的差事?萧镜璃记下这话,面上不显,只道:“那我便明日再去偏厅寻他吧。有劳你了。”说完,便转身离开。
走出东院,她的心却沉了下去。赵全与秋纹有联系?是晟王授意,还是秋纹自己的安排?秋纹让她核对账目,是真不知情,还是…有意试探她能否发现赵全的问题?
迷雾重重,她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更深的棋局,敌友难辨。
回到居所,她闩好门,将藏在袖中的那几张单据取出,就着灯光再次仔细查看。越看,越觉得赵全此人有问题。他的职权范围似乎模糊不清,却能接触到不同层面的资源,且行事谨慎,善于隐藏痕迹。
她必须查清他的底细。
然而,翌日,当她准备继续暗中调查赵全时,却发现——赵全不见了。
她先是去偏厅,假意核对一项需要采买管事确认的账目,小丫鬟去寻人,回来却说赵管事今日告假,并未上值。
她心中疑窦更深,又借故去东院转了一圈,向几个杂役旁敲侧击打听,得到的消息均是:赵全昨日傍晚被秋纹叫去后,便再未回过住处,今早也未露面,无人知其去向。
一个大活人,竟在教坊司内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如同人间蒸发!
是秋纹将他调去了别处?还是…他已经出了“意外”?
萧镜璃站在初冬微寒的庭院中,只觉得一股冷意从脚底直蹿头顶。她忽然想起慕容渊那句“风雨欲来”,想起夜煞冰冷的注视,想起晟王深不可测的眼神。
她的调查,或许早已被察觉。赵全的消失,是警告,是灭口,还是…另有玄机?
她感觉自己仿佛触摸到了某根危险的丝线,还未及看清全貌,线的那一端却已骤然崩断,只留下无尽的猜测与寒意。
微澜之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她孤身立于悬崖边缘,下一步,是深渊还是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