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从芸娘处回来,萧镜璃周遭的空气便彻底变了。
她依旧住在那个拥挤的通铺,吃着同样的冷粥硬馍,但在日常的教习之外,她的时间被迅速填满,甚至挤压得密不透风。
钱嬷嬷对她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再是公事公办的严厉,而是一种带着审视的、近乎苛刻的打磨。竹尺依旧会落下,但不再是因为基本的仪态出错,而是因为一个眼神不够含蓄,一个转身的弧度不够优美,甚至斟酒时手腕微不可查的一丝僵硬。
“笑!不是让你龇牙!要眼里有笑意,嘴角却只能弯这么一点!要让人猜,让人琢磨!”钱嬷嬷的尺子点着她的眼角和唇角,“你当那些男人来这里是看卖笑的?他们要看的是欲语还休,是求而不得的那点痒处!”
萧镜璃对着铜镜,反复练习。脸部的肌肉几乎僵硬,她需要调动起全部的记忆,回想母亲当年教导的“态”,那并非单纯的技巧,而是一种融入骨血的风情与距离感。她练到嘴角发酸,眼神放空,直到某一刻,镜中人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怅惘,混合着一种天生的疏离,竟奇异地贴合了要求。
钱嬷嬷眯着眼看了半晌,终于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这仅仅是开始。
她开始接触更深的东西。不再是简单的酒令游戏,而是复杂的行酒骰令、藏钩射覆,甚至是一些官场上隐晦的机锋与暗语。芸娘不知从何处弄来一些残局棋谱或朝堂邸报的边角碎片,让她尝试解读其中的门道。
“不仅要看懂他们说什么,更要看懂他们没说什么,为什么这么说。”芸娘的声音总是冷冷的,“敬酒时,谁先举杯,谁后举杯,谁避开了谁的目光,谁又特意多敬了谁一杯…这里面的文章,比你读过的任何圣贤书都深。”
萧镜璃如同最饥渴的海绵,疯狂吸收着这一切。她的聪慧和早年打下的底子此刻发挥了作用,往往一点就透,甚至能举一反三。她很快发现,这些看似风花雪月的伎俩,实则与朝堂博弈、后院倾轧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无非是换了个场域,换了些手段。
然而,这种“特殊待遇”如同在平静的油锅里滴入了冷水,瞬间炸开。
柳烟的敌意几乎不再掩饰。她不敢明着对抗芸娘的安排,便用尽了阴私手段:练习时“不小心”撞翻萧镜璃的茶盏,将她刚记下的棋局搅乱;分配东西时,故意将最旧最破的琴弦换给她;夜里睡觉,故意将冰冷的脚伸到她的铺位…
更有甚者,一些早已在教坊司中站稳脚跟、有些名号的官妓,看她的眼神也带上了审视与轻蔑。她们享受着此刻的优越感,并乐于给这个突然冒头、可能威胁到她们地位的新人使点绊子。一句轻飘飘的“妹妹这手法还是嫩了些”,或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在管事面前关于“新人还是该踏实些”的笑谈,都足以让萧镜璃的处境更加艰难。
小禾依旧怯怯地,想靠近又不敢,只能偶尔投来担忧的目光。
萧镜璃对此一概沉默以对。她将所有挑衅、刁难、冷眼都默默咽下,如同吞咽沙砾,磨得喉咙鲜血淋漓,面上却不起波澜。她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芸娘安排的“学业”中,她知道,这是她目前唯一的盾牌和武器。
她练琴练到指尖磨出水泡,又变成厚茧;她背诵那些晦涩的酒令规则到深夜;她对着破碎的邸报推断可能的朝局动向…
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在被重塑。某些属于“萧镜璃”的本真东西被强行打碎、剥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适应这个黑暗环境的、冰冷的计算和伪装。这个过程痛苦而屈辱,但她别无选择。
这日深夜,她因练习一个复杂的指法回来晚了,轻手轻脚推开房门。大部分人都已睡下,屋内只有均匀的呼吸声。
她摸黑走向自己的铺位,脚下却突然被什么东西一绊,整个人猝不及防向前扑去!
她反应极快,单手猛地撑向旁边的床柱,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才勉强稳住身形,没有彻底摔倒在地。膝盖和手肘却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黑暗中,传来柳烟仿佛被惊醒的、惺忪又不满的嘟囔:“谁啊…大半夜不睡觉,闹什么…”
萧镜璃站在原地,黑暗中,她的呼吸略微急促,撑在床柱上的手紧紧攥起,骨节发白。冰冷的怒意如同毒蛇,瞬间窜上脊背,几乎要冲破她紧绷的神经。
她几乎能确定,横在路中间的那截矮凳,绝不是无意放在那里的。
就在她几乎要失控的边缘,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窗外。
对面高墙的阴影下,那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又出现了。
他依旧站得笔直,沉默得像一座雕像。但这一次,他并非全然隐匿,而是微微侧着头,目光似乎正穿透窗棂,精准地落在她刚刚险些摔倒的地方。
他看到了。
他一直在看着。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她心头翻涌的怒火,只留下更深的寒意和警惕。
他没有出手,没有干涉,只是看着。如同一个冷静的旁观者,观察着笼中困兽的挣扎。
萧镜璃缓缓站直身体,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她沉默地扶起那截矮凳,放到墙角,然后走到自己的铺位边,慢慢坐下。
手肘和膝盖还在隐隐作痛。
她抬起手,指尖再次触碰到墙壁上那道冰冷的、预示着“碧波池”危险的刻痕。
内外的危机,同样冰冷,同样无处不在。
她闭上眼,将所有的情绪压回心底最深处。
淬火的过程,才刚刚开始。而她,必须在这场烈火中活下去,直至变得坚不可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