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厅里的喧嚣似乎凝滞了一瞬。
所有的目光,或好奇,或淫邪,或怜悯,都聚焦在萧镜璃身上。那胖官员的手指还遥遥指着她,脸上带着酒意熏染的、不容置疑的得意。
柳烟在一旁看着,嘴角忍不住勾起一丝幸灾乐祸的弧度。
萧镜璃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但她知道,此刻任何的犹豫和抗拒都只会招致更恶劣的后果。她缓缓抬起头,并非全然抬起,仍保持着微颔的弧度,眼睫低垂,避开了直接的视线接触。
厅内明亮的烛光落在她脸上,方才薄施的脂粉恰到好处地柔化了连日来的憔悴,勾勒出清晰优美的面部轮廓。那份过于沉静的气质,在这种被迫展示的境地下,奇异地转化成一种难以言喻的、脆弱的倔强感。她像一株被风雨摧折却未曾彻底弯折的花,花瓣零落,枝干犹存风骨。
那胖官员眯着眼仔细瞧了瞧,哈哈一笑:“果然是个妙人儿!近前来,给本官好好斟一杯!”
芸娘站在厅角,面色不变,眼神却微冷了一分,却没有出声阻止。在这里,客人就是天。
萧镜璃依言,捧着酒壶,迈着教习过的细碎步子,低眉顺眼地走上前。她能感受到那胖官员毫不掩饰的打量目光,如同黏腻的触手,让她胃里一阵翻涌。
她走到席前,微微屈膝,执起银壶,为他斟酒。动作依旧稳当,清冽的酒液划出一道细弧,准确注入杯中,没有溅出一滴。
胖官员似乎很满意,竟伸出手,想要去摸她执壶的手。
就在此时,一个清润平和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宴厅的嘈杂,从不远处响起:
“刘大人真是好雅兴。”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靠近主位的一张席案后,一位年轻男子正执杯微笑。正是那日巷中有过一面之缘的慕容渊。
他今日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常服,相较于那日的正式,更添几分闲适风雅。他坐在那里,仿佛自带一层清辉,与周遭的靡靡之音格格不入。
那刘大人动作一僵,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随即讪笑着收回手:“原来是慕容御史。怎么,御史台如今连这等风月闲事也要管上一管?”
慕容渊唇角噙着一丝浅淡的笑意,目光并未看萧镜璃,只落在刘大人脸上,语气依旧温和:“刘大人说笑了。只是见这位姑娘斟酒的手法颇为稳当,想起近日宫中尚仪局正在考较宫女礼仪,其‘执器’一项要求,也不过如此了。一时感慨,教坊司果然藏龙卧虎,连一位斟酒侍女都如此训练有素。”
他话锋轻轻一转,将焦点从萧镜璃的容貌引到了她的“技艺”上,又巧妙抬出了宫中尚仪局,言语间听不出半分指责,却像一盆温水,悄然浇熄了刘大人方才升腾的邪火。
刘大人脸色变了几变,干笑两声:“慕容御史好眼力,好眼力。”他不再看萧镜璃,转而端起酒杯,“喝酒,喝酒!”
慕容渊这才仿佛不经意般,目光极快地掠过萧镜璃。那眼神依旧清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似乎有怜悯,也有一种对她此刻处境的了然,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对她方才镇定表现的欣赏。
只是一瞥,他便收回了目光,与身旁的人低声交谈起来,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随性而起的一段闲话。
萧镜璃立刻后退一步,重新低下头,将自己隐匿回背景之中。她握着酒壶的手指微微颤抖,只有她自己知道,方才那一刻,她的后背已然惊出一层薄汗。
心脏仍在急促地跳动,不是因为刘大人的刁难,而是因为慕容渊那恰到好处的解围。
他认出了她。
他再次帮了她,用一种更迂回、更保全她尊严的方式。
这份认知,让她心头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感激?有一点。但更多的是一种尖锐的屈辱和难堪——她最狼狈不堪的样子,总是恰好落入这个光风霁月的人眼中。他们之间那云泥之别的差距,被一次次血淋淋地剖开呈现。
宴饮继续,似乎无人再关注她这个小插曲。但萧镜璃能感觉到,有几道目光仍若有若无地扫过她。有探究,有算计,也有……来自芸娘方向的,一丝更深的审视。
她更加小心地扮演着一个沉默的背景,直到宴席终了,随着其他官奴一同退出那令人窒息的厅堂。
回到侧厅,卸下那身藕荷色衣裙和绢花时,柳烟凑近她,声音带着酸意和一丝不甘:“运气倒好,竟能让慕容世子为你说话。”
萧镜璃没有理会,只是默默地将换下的衣服叠好。
柳烟自觉无趣,哼了一声走开。
夜深人静,通铺房间里鼾声轻微。萧镜璃睁着眼,毫无睡意。
慕容渊的身影和话语在她脑中反复回放。他那份与生俱来的从容和善意,像一面镜子,照出她此刻的卑微和不堪。那份善意是真实的,却也让她感到无比的寒冷。
她不能依赖这种偶然的善意。它脆弱得像琉璃,一碰即碎。今日是慕容渊,明日又会是谁?
她必须靠自己。
指尖再次无意识地划过墙壁上那道冰冷的刻痕。
‘慎…碧波池…’
慕容渊的介入像一道微光,短暂地照亮了她的困局,却也让水下的暗礁显得更加狰狞。前路莫测,她需得步步为营。
那道微光,温暖却遥远,终究照不进这深不见底的囚笼。她能抓住的,只有冰冷现实的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