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住处,萧镜璃将那锭普通的松烟墨置于案上,如同放下一个烫手的山芋。袖中那几张薄薄的纸页,却仿佛烙铁般灼烫着她的肌肤,也灼烤着她的心神。
证据已得。过程顺利得近乎诡异。那库房暗室,那恰到好处的指引(来自秋纹?夜煞?抑或是晟王本人?),无一不昭示着这根本就是一场精心安排的“考验”。她不过是按着既定的剧本,走完了过场。
她甚至不确定,这所谓的“证据”,究竟是钱嬷嬷自作聪明的把柄,还是晟王早已掌握、只是借她之手“揭发”出来的弃子。
无论如何,她没有退路。三日期限将至,她必须将这“投名状”献上。
次日,便是期限的最后一日。萧镜璃一夜未眠,天色微明时,她便起身,仔细梳洗,换上一身素净的旧衣,未施粉黛,刻意显出几分憔悴与不安,将那几张折叠整齐的纸页紧紧藏于袖中暗袋。
她需要找到一个“合理”的、不引人注目的方式,将东西递到晟王面前。直接求见无疑是愚蠢的,她身份卑微,根本近不了王府。通过芸娘?芸娘态度莫测,难保不会节外生枝。
她想到了一个地方——听雪阁。昨日宴饮之地。晟王偶尔会在此处会见一些清客或处理些不那么紧要的公务。此处虽也有守卫,但比起王府正院,总多了几分可乘之机。
整个上午,她都心神不宁,训练时错误频频,被钱嬷嬷用竹尺狠狠责罚了手心,火辣辣的疼痛反而让她混乱的思绪稍稍集中。她必须忍耐。
午后,她借口昨日领的松烟墨品质不佳,需去库房更换,再次求得允许,来到了西院。她没有立刻去库房,而是绕道去了听雪阁附近,如同迷路般,在回廊间徘徊。
果然,远远地,她便看到听雪阁外多了几名值守的护卫,阁内隐约有人声。晟王似乎真的在此。
她的心脏骤然缩紧。机会来了,却也意味着风险骤增。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目光飞快地扫过四周。她不能直接靠近,必须有一个由头。
恰在此时,一个端着茶盘的小丫鬟正从廊下走来,看样子是要送去听雪阁。萧镜璃心念电转,快步上前,假装脚下不稳,轻轻撞了一下那丫鬟!
“哎呀!”丫鬟惊呼一声,茶盘倾斜,盏中热茶泼出大半,溅湿了她的裙摆和萧镜璃的袖口。
“对不住!对不住!”萧镜璃连忙道歉,手忙脚乱地用自己的袖子去帮对方擦拭,神情惶恐无比,“姐姐恕罪!奴不是故意的!”
那丫鬟又气又急,看着湿透的裙摆和空了一半的茶盘,跺脚道:“你怎么走路的!这…这可如何是好!王爷还在里头等着呢!”
萧镜璃眼中迅速盈满泪水,声音带上了哭腔:“都是奴的错…奴帮姐姐去重新沏茶…求姐姐千万别告诉管事嬷嬷…”她一边说,一边看似无意地将自己被茶水溅湿的袖口展露出来,那单薄的布料湿透后,隐约透出内里纸张的一角轮廓(她刻意如此安排)。
那丫鬟本欲发作,见她吓得快哭出来,又瞥见她寒酸的衣着和湿透的袖子,气消了大半,反而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不忍,叹气道:“算了算了,也是我走得急…你快回去换身衣裳吧,我自己去重新沏茶便是。”
“多谢姐姐!多谢姐姐!”萧镜璃连连道谢,却并未立刻离开,而是怯生生地看了一眼听雪阁方向,压低声音道,“姐姐…奴方才好像听到王爷在里头发怒…可是出了什么事?奴这般冲撞,会不会…”
她故意制造紧张气氛,引导对方联想。
丫鬟果然被她带偏,也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后怕道:“可不是么…好像是为了教坊司一个姓钱的管事婆子贪墨的事…王爷正动气呢…你可千万别再往前凑了,赶紧走吧!”
钱嬷嬷!贪墨!王爷已知情?!
信息确认!萧镜璃心中剧震,面上却愈发惊恐:“是是是…奴这就走…这就走…”她慌忙屈膝行了一礼,转身快步离开,仿佛真的被吓坏了。
走出不远,拐过一道回廊,确认无人注意,她立刻闪身躲进一处假山阴影后。心脏狂跳,几乎要跃出胸腔。机会只有一瞬!
她飞快地从袖中暗袋取出那几张被体温焐得微热的纸页,迅速折叠成更小的方块,目光锐利地扫视地面,寻到一小块边缘锐利的碎石。她用碎石将自己原本就有些破损的袖口内缘划开一道更深的、却不显眼的口子,小心翼翼地将那纸块塞了进去,刚好卡在布料夹层中。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表情,再次露出惊惶失措、六神无主的样子,朝着听雪阁方向小跑回去。
方才那丫鬟正端了新沏的茶盘从茶水房出来,见她去而复返,诧异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萧镜璃眼中含泪,举起自己那破损的袖子,带着哭腔道:“姐姐…奴…奴这袖子破了,里面的…里面的东西好像掉出来了…奴怕冲撞了贵人,一路找回来,好像…好像就掉在这附近了…”她说着,目光慌乱地在地上逡巡,仿佛真的在寻找什么极其重要的失物。
丫鬟一听,脸色也变了。在这附近掉了东西,若是被贵人看见,她们都吃罪不起!她忙放下茶盘,帮着低头寻找:“掉了什么?要紧吗?”
“是…是奴攒了好久的一点体己…和…和一封家书…”萧镜璃声音哽咽,演得情真意切,“求姐姐帮奴找找…”
两人正在廊下低头寻觅,声音虽小,动静却难免引起了不远处守卫的注意。一名护卫按刀走来,沉声喝道:“何事在此喧哗?!”
丫鬟吓了一跳,忙屈膝道:“侍卫大哥,没什么大事,就是这位妹妹不小心掉了点东西…”
护卫目光锐利地扫过萧镜璃惶恐苍白的脸和那破损的衣袖,眉头微皱。
就在这时,听雪阁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名管事模样的人探出身来,不悦地问道:“王爷问,外面何事吵闹?”
护卫忙转身回禀。
萧镜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机会就在此刻!她趁着护卫回身、管事目光投来的瞬间,故意脚下一软,看似因惊慌而踉跄了一下,低呼一声,手臂“无意间”大幅度地拂过身旁的廊柱!
嗤啦——本就破损的袖口经此一挂,撕裂得更开,那个被精心隐藏的纸块,恰好在此时从裂缝中滑落,“啪”一声轻响,掉在了廊下干净的石板上,异常显眼!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被吸引过去!
“啊!就是那个!”萧镜璃惊呼一声,扑过去就想捡。
那管事眼尖,已先一步弯腰拾起了纸块。他原本只是随意一看,准备斥责几句便打发走,但当他的目光落在纸页上那隐约可见的墨迹和数字时,脸色骤然一变!他是晟王心腹,自然知道王爷今日为何事召见芸娘!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死死盯住扑到一半、僵在原地的萧镜璃,厉声喝道:“这是何物?!从何而来?!”
萧镜璃吓得浑身一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瞬间涌出,磕磕巴巴道:“是…是奴…奴捡的…不…是奴的…家书…”她语无伦次,仿佛吓傻了。
管事根本不信,捏着那纸块,神色变幻不定,看了一眼听雪阁内,又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抖得如风中落叶般的萧镜璃,沉声道:“你,跟我进来!”说完,不等萧镜璃反应,便转身快步进了听雪阁。
两名护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扶”起瘫软的萧镜璃,紧随其后。
阁内,晟王李缙正端坐主位,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芸娘竟也站在下首,脸色有些发白,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管事快步上前,躬身将纸块呈上,低声快速禀报了方才门外之事。
李缙接过那几张纸,目光淡淡扫过,指尖在那些记录钱嬷嬷侄儿和王老头交易的字迹上轻轻一点,随即抬起眼,看向被“扶”进来、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萧镜璃。
“这‘家书’,倒是别致。”他开口,声音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说说吧,怎么回事?”
芸娘的目光也猛地投向萧镜璃,带着惊疑和审视。
萧镜璃伏在地上,声音发颤,带着哭腔,将她事先准备好的说辞断断续续道出:“奴…奴有罪…前日夜里,奴心中害怕,去碧波池边…想祭奠柳烟姐姐…无意中在假山后捡到此物…奴…奴不识字,不知是何…本想交给芸姑姑…又怕…怕惹祸上身…今日听闻王爷在此,本想寻机呈上…又不敢…方才一时慌乱,竟…竟掉了出来…求王爷恕罪…”她将发现证据的时机地点推给“祭奠柳烟”和“无意捡到”,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只凸显惶恐和忠诚。
李缙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芸娘的脸色却愈发难看。
“哦?无意捡到?”李缙轻轻摩挲着那纸页,目光似笑非笑地扫过芸娘,“芸娘,你掌教坊司日久,竟不知手下人如此‘能干’?还需本王替你清理门户?”
芸娘浑身一颤,立刻跪倒在地:“奴失察!请王爷责罚!”她心中惊怒交加,既恨钱嬷嬷胆大妄为留下把柄,更惊疑这证据如何会落到萧镜璃手中,又恰在此时以这种方式呈到王爷面前!这绝非巧合!
李缙冷哼一声,不再看她,目光重新落回萧镜璃身上:“你虽不识字,倒还知道轻重。起来吧。”
“谢…谢王爷…”萧镜璃颤巍巍地站起身,依旧低垂着头,不敢抬起。
李缙将那几张纸随手扔在案上,对管事道:“去,把钱嬷嬷和她那好侄儿‘请’来。还有西角门那个吃里爬外的老东西。”
“是!”管事领命,快步离去。
阁内陷入一片死寂。李缙不再说话,只是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拨着茶沫。芸娘跪在地上,不敢起身,额角渗出细汗。萧镜璃垂首站立,屏住呼吸,仿佛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她知道,投名状已献上。生死荣辱,皆在晟王一念之间。
沉重的静默中,唯有更漏嘀嗒,声声催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