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五年春,上海。
晨光尚未完全驱散黄浦江上的薄雾,霞飞路这栋僻静公寓的厨房里已飘出咖啡香。顾魏穿着浅灰色的家居服,袖口一丝不苟地挽到肘部,正专注地盯着平底锅里嗞嗞作响的煎蛋。火候恰到好处,蛋白凝固,蛋黄将凝未凝——某人挑剔的偏好。
卧室里,魏若来被生物钟准时唤醒,却赖在床上没动。他侧躺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身旁空置的枕头,上面还残留着雪松与消毒水混合的清冽气息——属于顾魏的味道。这味道让他心安,也让他贪恋这难得的慵懒。
脚步声由远及近,顾魏推门进来,看到的就是魏若来这副难得的孩子气模样。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走到床边,伸手推了推那人的肩膀。
“魏先生,七点了。你九点不是约了央行的陈行长?”声音是一贯的平稳,却比平时软了三分。
魏若来睁开眼,眸中初醒的迷蒙迅速被清明取代,但身体没动,反而伸手抓住了顾魏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手腕。指尖微凉,带着刚洗过水的湿润。
“陈行长?”魏若来挑眉,故意拉长了语调,指腹在顾魏腕骨内侧轻轻蹭了蹭,“顾医生记我的行程,比记你的手术排班还清楚?”
顾魏任他抓着,没挣脱,只垂眸看着他:“魏专员日理万机,我怕你忙忘了,耽误正事。”语气平淡,可那声“魏专员”叫得别有深意。
魏若来低笑一声,稍一用力,将人拉得弯下腰来。“正事?”他仰视着顾魏近在咫尺的脸,呼吸可闻,“顾医生,耽误我晨起最大的正事,是不是你?”
距离太近,顾魏能清晰看到他眼中自己的倒影,以及那里面毫不掩饰的戏谑与亲昵。他耳根微热,面上却不动声色,空着的那只手直接探向魏若来的腋下。
“看来魏先生是需要一些物理唤醒服务。”
魏若来最怕痒,瞬间松手,身体敏捷地往床里一滚,躲开袭击,笑声闷在枕头里:“顾魏!你这是滥用医术!”
顾魏站直身体,好整以暇地整理了一下被扯皱的袖口。“医者父母心,唤醒赖床的病患,职责所在。”他转身朝外走,“煎蛋要凉了,吐司也快硬了。魏先生若想饿着肚子去跟那些老狐狸周旋,请自便。”
提到吃的,魏若来立刻投降,乖乖爬起来。等他洗漱完毕,穿着熨帖的白色衬衫和灰色马甲走到餐厅时,顾魏正将温好的牛奶放在他的位置前。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柚木餐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简单的西式早餐摆盘精致,连吐司边缘都被细心地切掉了。
魏若来坐下,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温度适中,香醇浓郁,是他习惯的浓度。他拿起刀叉,切向那颗完美的太阳蛋,金黄的蛋液缓缓流出。
“今天什么时候能回来?”顾魏在他对面坐下,拿起自己那杯清水。
魏若来咽下食物,眉头微蹙:“新币制改革的方案,那几个老家伙还在扯皮,抓着准备金率和外汇挂钩的问题不放。恐怕早不了。”他顿了顿,看向顾魏,“你今晚……?”
“值夜班。十点前到医院即可。”顾魏语气寻常,低头用餐刀抹着果酱,动作优雅,“来得及等你回来。”
空气有瞬间的凝滞。刀叉轻碰的声音变得清晰。
在一起这小半年,从苏黎世回来后搬到这处公寓,这样的晨间对话已成常态。可每一次涉及到各自夜间的工作安排,尤其是带有不确定性的那一方,总会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一丝难以言说的涟漪。
魏若来放下刀叉,拿起雪白的餐巾擦了擦嘴角,忽然问:“上次听你说,医院附近新开了家淮扬菜?说狮子头做得比扬州本地还地道?”
顾魏有些意外地抬眼。魏若来对吃喝向来不挑剔,或者说,他的心思很少放在这些生活琐事上。主动提起某家餐馆,实属罕见。
“嗯,是林护士长推荐的。她去吃过,说不错。”顾魏谨慎地回答。
“那周末去看看?”魏若来看着他,眼神平静,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周五晚上,如何?”
顾魏迎上他的目光,在那片深潭里捕捉到一丝极细微的、试图隐藏的期待。他心尖像是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周五我调休。”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那家店似乎很火爆,需要预定。”
魏若来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立刻接口:“这个简单,我让阿文去办。”语气里带着一种“这事就这么定了”的从容。
顾魏低头,掩饰住眼底漾开的笑意,轻轻“嗯”了一声。
早餐在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氛围中继续。魏若来显然心情不错,甚至点评了几句报纸上关于黄金风潮的报道,言辞犀利,与方才谈论餐馆时的轻松判若两人。
用完餐,魏若来起身,顾魏自然地跟着走到玄关。
深灰色的三件套西装挂在衣架上,顾魏取下来递给他。魏若来穿上,顾魏便帮他整理领口和肩线,手指拂过布料,精准地拂去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拿起那条深蓝色带银色暗纹的领带。
魏若来配合地微微低头。
系领带是顾魏的“专利”。修长灵活的手指穿梭翻转,动作熟练流畅,带着医生特有的精准与稳定。魏若来的目光落在顾魏低垂的眼睫上,那睫毛很长,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好了。”顾魏整理好领带结,轻轻拍了拍他的胸膛。
魏若来却顺势揽住他的腰,将人带近一步,低头,额头轻轻抵着顾魏的额头。呼吸交融。
“我尽量早点回来。”他低声说,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
“嗯。”顾魏应着,手搭在他的西装领口,指尖能感受到布料下传来的体温,“开车小心。阿文跟着吗?”
“在楼下。”魏若来说完,低头,吻上他的唇。
不是一个浅尝辄止的告别吻。带着温存的厮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留恋。顾魏微微仰头回应着,手不自觉抓紧了他腰侧的西装布料。
片刻后,魏若来才松开他,指腹在他唇角轻轻擦过,眼神深邃。“走了。”
门打开又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顾魏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回到餐厅。阳光正好移到了魏若来刚才坐过的位置,照亮了空置的椅子和桌上残留的杯盘。
他走过去,拿起魏若来喝剩的那半杯咖啡,没有立刻收拾,只是看着杯中深褐色的液体。冰冷的杯壁渐渐被手心的温度焐热。
窗外,电车叮当,人声渐起,这座城市的白日喧嚣如期而至。码头的汽笛,报童的叫卖,远处工地的打桩声,构成混乱而又充满生命力的背景音。
在这方小小的公寓里,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只剩下阳光安静移动的声音,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
顾魏挽起袖子,开始熟练地清洗餐具。水流哗哗,冲刷着白瓷盘壁,泛起细腻洁白的泡沫。他想起魏若来系领带时专注的神情,想起他提及晚餐时眼里那抹飞快闪过的光,想起那个带着咖啡香气的、缠绵的吻。
乱世如潮,起伏不定。金融市场的暗战从未停歇,潜伏的敌人或许仍在暗处窥伺。明天会发生什么,谁也无法预料。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个春光明媚的早晨,他知道晚上有人会回来,周末他们约好了一起去吃一顿饭。
这就够了。
他们的归处,不在某栋房子,某个城市,而在彼此的眼眸之间,呼吸之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