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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得极慢,像有人用素绢一层层覆住旧伤,又极轻,像怕惊动了什么。沈枫与白羽沫踩着新织的城墙根,脚下砖缝里渗出的却不是冰,而是温热的桐油,油里浮着极细的皮影碎屑,被灯火一照,竟显出淡金色的脉络。那脉络蜿蜒如河,流向远处一座半坍的戏台。戏台顶上的瓦片早被风掀去大半,却有一面绣着“肃慎”二字的旧幡斜插在梁上,幡面焦黑,字迹却未被火舌舔尽,像一截不肯熄灭的香。

焦桐琴在雪里自己响了一声,声音闷而钝,像有人隔着棺木叩门。白羽沫把琴抱得更紧,指腹触到琴腹一处凸起——那是他幼时顽皮,用刻刀划的“朔”字,笔画歪歪扭扭,却被父亲用朱砂填了,如今朱砂已褪成暗褐,摸上去却仍是烫的。他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皮影匠人的刀不能见血,一见血,影子里便住了魂。可那年城破,父亲还是把刀递给他,刀柄上沾着未干的朱砂,像一截未燃尽的蜡。

“你听,”沈枫低声道,“有人在唱。”

风把极细的唱词送过来,断断续续,却字字清晰:“……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那声音沙哑,像被雪埋了多年,又被火烤得卷曲。戏台后转出一位老妪,身着褪色的藕荷比甲,腰间悬着一串褪漆的皮影头茬,有赵云、穆桂英、岳飞,却独独缺了眼睛。老妪的手里抱着一架更小的皮影箱,箱盖半开,里头蜷缩着一只纸扎的比翼鸟,翅骨用极细的竹篾削成,却未糊纸,竹篾上密密麻麻刻着字,像一封未寄出的家书。

“这是‘留春箱’,”老妪开口,声音像锈铁刮过瓷面,“箱里关的,都是没来得及飞走的心。”她抬手,指尖在比翼鸟的翅骨上轻轻一弹,竹篾发出一声极轻的“叮”,竟与焦桐琴的闷响同调。鸟腹里忽地透出微光,光中浮出半幅皮影,是个书生模样的人,手持折扇,扇面题着“山河无恙”四字,落款却是“癸卯冬至,寄与阿朔”。字迹被血晕开,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白羽沫的指尖颤了颤。癸卯冬至,是他父亲最后一次离家,说要给朔方城刻一套“守岁图”,却在半路被风雪阻了归程。那幅皮影书生,眉眼与父亲有七分相似,只是左眼角多了一颗泪痣,像被针尖刺出的朱砂。老妪把比翼鸟递给他,鸟翅在他掌心展开,竹篾上的字忽然活了,一笔一划游走成父亲的手书:

“朔儿,若城破,勿哭。匠人之心,不在木石,而在所刻之影。影在,城便在。”

字迹最后一笔拖得极长,像一道未愈合的伤。

沈枫的灯焰忽地矮了一截,灯罩外凝出一层霜花,霜花里浮出另一幅皮影——是个梳双鬟的小丫头,怀里抱着卷轴,卷轴上绘着“百戏图”,却独独空出一块,像被人剜去了心。小丫头的皮影动了动,卷轴在她怀里缓缓展开,空处竟渗出一线火光,火光里浮出无数细小的皮影:有踩高跷的、有舞狮的、有走旱船的,却都无头,脖颈处留着整齐的切口,像被刀一瞬削去。火光越烧越旺,小丫头的皮影却开始融化,蜡泪似的滴在卷轴上,凝成一枚极小的铜钱,钱面铸着“永宁”二字,背面却是“朔方”。

“那是‘百戏头’,”老妪叹息,“城破那日,戏班子正演《目连救母》,演到‘过奈何桥’,鞑靼的火箭射穿了戏台。班主把一百零八个皮影头塞进丫头怀里,让她从暗沟跑,自己却被火封了退路。丫头跑丢了鞋,跑散了发,跑到城墙根时,怀里只剩这枚铜钱。”

老妪用指甲轻轻拨了拨铜钱,钱孔里忽地传出极细的童声,像在唱:“……过桥莫回头,回头不见家……”声音凄婉,却字字清晰,像雪夜里有人用指甲挠门。

沈枫忽然觉得腕间一烫——是那枚“归朔”钱,不知何时竟自行从砖缝里浮出,钱孔里探出一截极细的红线,线头系着片皮影,是个妇人,怀中抱着盏灯,灯罩上绘着“长命百岁”的纹样,却独独缺了灯芯。皮影妇人抬头,嘴唇翕动,没有声音,只有口型,一遍遍重复:“……灯在,家在……”沈枫认得那口型——是母亲教他守岁时说的话,只是母亲早已不在,连名字都被雪埋得极深。

白羽沫把比翼鸟贴在胸口,鸟腹的光透进衣襟,竟映出他心口的旧疤——那是幼时学刻皮影,被父亲用烙铁烫的,疤痕形如半枚铜钱,如今与比翼鸟的光重合,竟发出极轻的“嗡鸣”。老妪抬手,指尖在他疤痕上一点,疤痕忽然裂开一道细缝,缝里渗出一线朱砂,朱砂凝成极小的皮影,是个老者,手持刻刀,刀下是一方未完成的“朔方城砖”,砖面空白,却隐约浮出无数名字,像未刻完的家谱。

“你父亲临终前,”老妪的声音忽然极轻,像怕惊动什么,“把这方城砖的影,烙在你心口。他说,匠人一生,不过是在替山河刻名字。名字刻完了,人就该走了。”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沈枫腕间的红线上,“而你母亲,把灯芯的影,系在了这枚钱上。灯芯不燃,家便不归。”

风忽然转了向,雪片里夹进极细的竹丝,是风筝张的作坊里剩下的尾料。竹丝落在比翼鸟翅骨上,竟自行编织成一张极小的风筝,风筝面用透光绢糊成,绘着“百戏图”里缺失的那块——是个踩高跷的小生,头戴凤翅盔,盔上悬着两枚极小的铜钱,随动作叮当作响。小生手里举着面幡,幡上题着“朔方永宁”四字,墨迹却未干,像刚写就的血书。风筝线极细,却是用皮影匠人的头发拧成,线头系在焦桐琴的弦柱上,一颤一颤,像在应和琴声。

老妪把风筝线绕在沈枫腕间红线处,两线相交,竟发出一声极轻的“铿”,像两枚铜钱相击。红线与发丝同时亮起微光,光中浮出半座戏台,台口悬着“肃慎班”的旧匾,匾上金漆剥落,却仍能辨出“肃慎”二字。戏台中央,皮影小生正在演《单刀会》,关公的青龙偃月刀却未开刃,刀背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像一封未寄出的家书。小生每唱一句,刀背便渗出一滴朱砂,朱砂落在戏台上,竟凝成极小的皮影,有老妪、有丫头、有班主、有风筝张,却无一人有眼,眼眶处留着黑洞,像被火烙出的伤。

“这是‘无目戏’,”老妪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城破那日,戏班子为了不让鞑靼人认出模样,剜去了所有皮影的眼。可没了眼,影就找不到回家的路。”

她说着,从腰间取下一枚皮影头茬——是岳飞,却独独缺了左眼。她把头茬按在风筝线上,发丝竟自行穿过头茬的瞳孔,像缝补一道旧伤。头茬忽地睁眼,眼眶里涌出的不是泪,而是一线火光,火光中映出半座朔方城,城墙未破,却空无一人,唯有无数皮影在街巷间游走,皆无头,脖颈处留着整齐的切口,像被刀一瞬削去。

沈枫腕间的红线忽然绷紧,线头那枚“归朔”钱竟自行飞起,钱孔里探出的皮影妇人抬手,指向戏台角落——那里堆着无数皮影头茬,皆无眼,像被雪埋的星。妇人指尖一点,头茬们竟自行拼接起来,拼成一座极小的戏台,台口悬着“百戏头”的旧幡,幡下站着个小丫头,怀里抱着卷轴,卷轴上绘着“朔方十二景”,却独独空出“钟楼晓月”——那是父亲未完成的第七景。丫头抬头,嘴唇翕动,无声地喊:“……回家……”

白羽沫忽然跪下,把比翼鸟贴在雪地上。鸟腹的光透进冰层,竟映出地底深处——那里埋着无数未完成的皮影,有的缺手,有的断足,却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北方。最深处,是父亲那方未刻完的城砖,砖面空白,却浮出无数名字,像未写完的家谱。砖旁,是母亲那盏未燃的灯,灯罩上“长命百岁”的纹样被血晕开,像两朵未绽的梅。

老妪俯身,指尖在雪上画出一道门,门内透出极暖的光,光中浮出半座戏台,台口悬着“肃慎班”的旧幡,幡下站着父亲、母亲、班主、风筝张……他们皆无影,像被雪洗过的魂。父亲手里捧着那方城砖,母亲怀里抱着那盏灯,班主举着未开刃的青龙偃月刀,风筝张牵着未完工的“比翼鸟”。他们朝着沈枫和白羽沫点头,嘴唇翕动,无声地说:“……回家……”

风忽然停了,雪片悬在半空,像被时间凝固。老妪把比翼鸟递还白羽沫,鸟腹的光已熄,却留下一道极细的疤痕,形如半枚铜钱。她转身,腰间皮影头茬叮当作响,像无数未完成的更鼓。戏台在她身后缓缓坍塌,却未落地,而是化作无数细小的皮影,飘进风里,飘向北方,像一群归巢的鸟。

沈枫腕间的红线忽然断了,线头那枚“归朔”钱落在雪地上,钱孔里涌出一滴朱砂,凝成极小的皮影,是个妇人,怀里抱着盏灯,灯芯终于燃起,火光里映出“长命百岁”四字,却不再缺笔。白羽沫心口的疤痕也裂开了,缝里涌出一滴朱砂,凝成极小的皮影,是个老者,手里捧着方城砖,砖面空白,却浮出无数名字,像未写完的家谱。

雪又开始下了,极慢,极轻,像有人用素绢一层层覆住旧伤。沈枫和白羽沫并肩站着,脚印在雪地里连成一条极细的路,路尽头,是那座未破的朔方城——城墙未起,却已灯火通明;戏台未搭,却已锣鼓喧天;风筝未放,却已扶摇直上;皮影未刻,却已栩栩如生。城中央,立着一座极小的戏台,台口悬着“肃慎班”的新幡,幡下站着父亲、母亲、班主、风筝张……他们皆无影,却都在笑,像从未离开。

比翼鸟在风里轻轻扇翅,翅骨上的字忽然亮了,一行行游走成父亲的手书:

“朔儿,匠人一生,不过是在替山河刻名字。名字刻完了,城便醒了。”

沈枫低头,把“归朔”钱放在雪地上,钱孔里燃起的火光映出他的脸,像一面未磨的铜镜。镜中,他看见自己腕间的红线已化作一道极细的城墙,城墙未起,却已灯火通明;他看见白羽沫心口的疤痕已化作一方极小的城砖,砖面空白,却浮出无数名字,像未写完的家谱。

风从北方吹来,带着极细的唱词:“……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声音不再沙哑,像雪夜里有人用指甲挠门,却挠得极轻,极柔,像怕惊动什么。沈枫和白羽沫并肩朝前走,脚印在雪地里连成一条极细的路,路尽头,是那座未破的朔方城——城未起,却已灯火通明;人未归,却已魂梦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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