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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霞山青袍道人的谶语犹在耳畔,云鹤观清茶之约悬而未决,三日后,东山雅集之期已至。

暮春的气息在东山别业被放大了极致。山路蜿蜒,新篁初成,修竹万竿,碧色如洗,在微风中摇曳生姿,发出沙沙的轻响。山涧清泉淙淙,水声与鸟鸣相和,更衬得山林幽静。转过一处开满野杜鹃的山坡,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依山势而筑、气象恢弘的庄园呈现眼前。飞檐斗拱隐现于苍松翠柏之间,粉墙黛瓦点缀着山色。庄园门前早已车马盈门,冠盖云集。衣着华美的仆役垂手侍立,气度沉凝的健仆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来客。空气里弥漫着名贵香料的气息、新茶的清香,以及一种无形的、属于顶级门阀的威压与风流。陆昶一身半旧的靛青细麻深衣,手持那张素雅却分量沉重的请柬,步履沉稳地汇入这衣香鬓影的人流之中,宛如一滴墨落入清池,引来了不少侧目与探究。

“敢问郎君,此柬……”门前一位身着深青色锦袍、面容精干的管事迎上前来,目光锐利地扫过陆昶的衣着,又落在他手中的请柬上。那素白剡藤纸上的“安石”落款,笔力内敛如渊。

陆昶平静递上。管事验看无误,眼中讶色一闪而过,随即躬身:“原来是陆郎君,郎主早有吩咐。请随小人来。”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周围几位正欲入门的年轻郎君听得清楚。

“陆郎君?”一个略带诧异的清朗声音自身侧响起。陆昶侧目,只见一位身着云锦白袍、腰系玉带、面如冠玉的年轻郎君正上下打量着他,眉宇间带着世家子弟惯有的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此人正是琅琊王氏年轻一辈的翘楚,王坦之,字文度。

“文度兄识得此位?”旁边一位身着浅绿锦袍、气质略显跳脱的郎君好奇问道,他是陈郡袁氏子弟袁宏。

王坦之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目光在陆昶朴素的衣衫上停留了一瞬:“不曾相识。只是安石公雅集,素来名士云集,今日竟见……新面孔,颇觉新奇。”那“新面孔”三字,语调微扬,隐含着“何德何能”的潜台词。

陆昶神色如常,只对王坦之微微颔首,便随管事继续前行,将那些或好奇、或轻视、或玩味的目光抛在身后。心中却是一片澄明:这东山雅集,果然步步皆是考验,甫一入门,身份之别便已如鸿沟横亘。

穿过几重月洞门,眼前景致豁然开朗。一片巨大的临水平台延伸出去,一半覆以精美的卷棚,一半敞开,直面山下烟波浩渺的江水与对岸如黛的远山。平台之上,早已铺开数十张精致的苇席,错落有致。席间或坐或卧,皆是名动江左的风流人物:有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老者闭目养神;有中年名士手持麈尾,侃侃而谈;亦有如王坦之、袁宏般的年轻俊彦,三五成群,言笑晏晏。丝竹之声若有若无,清雅的茶香与酒香交织,空气中流淌着一种既闲适又紧绷的奇异氛围。

陆昶被引至平台边缘一处相对僻静的席位,虽视野开阔,却远离了中心那些高谈阔论的圈子。他坦然入席,目光沉静地扫视全场。并未急于寻找谢玄的身影,也未刻意探寻那清冷如月的身影,只是静静地观察着这东晋顶级权力与文化的缩影。

“陆兄!陆兄!”一个带着惊喜的清亮童音穿透了丝竹与人声。循声望去,只见谢玄一身崭新的锦缎常服,小脸因兴奋而微红,正从平台内侧快步向他跑来,腰间玉佩叮咚作响。他身后不远处,谢道韫正与几位衣着华美的世家女郎低声交谈,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这边,当看到谢玄奔向陆昶时,那清冷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

“幼度公子。”陆昶起身,依礼拱手。

“陆兄不必多礼!”谢玄跑到近前,一把拉住陆昶的衣袖,眼睛亮晶晶的,“我就知道阿姊没骗我,陆兄定会来的!阿姊还说陆兄的《兰亭》品评一针见血,幼度受益匪浅!”他声音清脆,毫不避讳,引得附近几席的目光又投了过来,其中便有王坦之微蹙的眉头。

“幼度,莫要失了礼数。”一个温和醇厚、却又带着难以言喻力量的声音响起。这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奇异的魔力,瞬间让略显喧闹的平台安静了几分。

众人目光汇聚之处,一位身着宽大素色深衣、头戴逍遥巾的中年男子自内室缓缓踱步而出。他面容清癯,目光温润平和,仿佛蕴藏着山川湖海,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淡然笑意,步履从容,气度冲和,仿佛自带一种抚平躁动的力量。正是高卧东山、名动天下的谢安,谢安石!

谢玄立刻收敛了跳脱,恭敬地站好:“叔父。”

谢安的目光在谢玄脸上停留一瞬,含着温和的责备,随即越过他,落在了陆昶身上。那目光平和,却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在陆昶身上停留了数息。没有审视,没有轻慢,只有一种纯粹的、带着探究意味的了然。仿佛在说:原来是你。

陆昶心头微凛,面上却愈发沉静如水,迎着那目光,郑重地深施一礼:“晚生吴郡陆昶,见过安石公。”

谢安微微颔首,并未多言,只对谢玄道:“雅集将始,入席吧。”他的目光并未在陆昶身上多做停留,仿佛只是看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年轻人,便转身走向平台中央的主位。然而,仅仅这一瞥,已足以让在场所有有心人明白,这个身着旧衣、坐在边缘的陌生少年,绝非等闲。王坦之的眉头蹙得更紧,袁宏眼中则充满了好奇。

雅集正式开始。清谈是名士雅集永恒的主题。初时话题尚算风雅,或品评新得的法书名帖,或探讨山水诗画的意境。席间妙语连珠,机锋迭出,尽显名士风流。陆昶静坐一隅,沉默倾听,偶尔有人问及,便以简洁精炼之语应对,虽不刻意显露锋芒,其见解之独到、引经据典之恰切,已让几位留意他的老者微微颔首。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烈。话题不知何时,渐渐转向了《庄子》。一位以玄学见长的名士正高谈阔论“齐物生死”之理,语带飘渺,众人频频颔首。

“善哉斯言!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生死亦不过大化流行之一环,何须萦怀?”王坦之接口道,声音清朗,姿态从容,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边缘的陆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战意味,“只是……庄生此论,高则高矣,然于吾辈南渡衣冠,面对北望神京、山河板荡之痛,恐终是远水难解近渴。安石公以为如何?”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时局,虽未明言,那“北望神京”“山河板荡”八字,已让席间气氛为之一凝,隐晦地指向了悬在众人心头的巨石——那位坐镇上游、手握重兵,近来“迁都”之议喧嚣尘上的大人物。

谢安端坐主位,手持一盏清茶,闻言只是微微一笑,目光温和地看向自己的侄女:“道韫近日读《庄》,可有心得?”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谢道韫身上。她端坐席间,身姿挺拔如修竹,清冷的面容在众人注视下依旧沉静。她并未立刻回答,而是缓缓抬起眼帘,目光清澈而深邃,如同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扫过在场众人,最终,竟落在了边缘席位的陆昶身上。

“叔父垂询,道韫浅见,不敢藏拙。”她的声音清越如冰玉相击,瞬间压下了所有的杂音,“适才诸位高论,皆言顺应大化,齐同生死。此理固然玄妙高远。然……”她话锋陡然一转,如利剑出鞘,锋芒毕露,“庄子着书,岂仅为教人安命顺死?‘庖丁解牛’,游刃于骨隙之间,非委顺于刀俎之下;‘曳尾于涂’,是不为庙堂牺牛,非甘于泥淖腐鼠!其神凝于物,心游万仞,所求者,非忘生死,乃是在这‘大块劳生’之间,寻一条‘因其固然’的活路,一条不役于物、不滞于形,真正自在逍遥之路!此方是庄子于这神州陆沉、浊世烽烟中,为吾辈点亮的烛火!”

话音落处,满座皆寂!方才还在高谈阔论齐物逍遥的名士们,脸上或现愕然,或显深思。谢道韫这番话,如一道惊雷,劈开了笼罩在《庄子》之上的那层玄虚缥缈的云雾,直指其内核中那股不屈于现实、寻求精神超脱的磅礴生命力!她不仅是在释经,更是在借古喻今,叩问这乱世中士人的立身之道!那“神州陆沉”“浊世烽烟”之语,更是狠狠撞在众人心头,与王坦之方才隐晦的忧思遥相呼应。

王坦之脸色微变,他方才的附和之语,在谢道韫这犀利如剑的剖析下,顿时显得苍白无力。他下意识地看向谢安,谢安却只是含笑品茶,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嘉许。

谢道韫的目光依旧锁着陆昶,清冷的眸子里带着一丝近乎挑战的锐利:“道韫抛砖引玉,陆郎君以为如何?庄子所求之‘逍遥’,究竟是委顺大化的枯寂,还是于荆棘中开辟生路的勇毅?”

刹那间,平台之上所有的目光,包括谢安那温润却深不可测的眼神,尽数聚焦于陆昶一身!空气仿佛凝固了,丝竹声也似有若无。王坦之嘴角噙着一丝冷笑,袁宏则睁大了眼睛,连谢玄也紧张地攥紧了小拳头。

陆昶缓缓站起身。靛青的旧衣在满堂锦绣中显得格格不入,然而他站姿挺拔,气度沉凝,竟无半分局促。他迎着谢道韫那清亮锐利的目光,也迎着谢安那洞悉一切的眼神,更迎着满座名士或审视、或好奇、或轻蔑的注视。

“道韫娘子所论,直指肯綮,振聋发聩。”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石相击,在这寂静的平台上异常分明,“庄子之道,确非教人于乱世中闭目塞听,坐待大化。‘庖丁解牛’,所依者‘天理’,所循者‘固然’,其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此非技巧,乃是以心合道,以神御物,臻于化境。其解牛之刀,十九年若新发于硎,何也?因其能‘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故‘技经肯綮之未尝’,是以‘游刃必有余地’。”

他稍作停顿,目光扫过众人,最后重新落回谢道韫身上,语气愈发沉静有力,仿佛在阐述天地至理:“此中真意,非止解牛。于这纷乱世道,于这森严门第,于这生死困局,何尝不是如此?所谓‘逍遥’,非遁世忘情,乃是明察世事之‘固然’(规律),洞察人心之‘大郤’(缝隙),顺势而为,以无厚(自身清明本心)入有间(世事缝隙),方能于这荆棘密布、刀光剑影的天地间,‘游刃有余’,寻得一方真正心魂自在之地。此‘逍遥’,是入世的勇毅,是破局的智慧,更是心神的超然。若只求齐物顺死,岂非辜负了庄生那一腔‘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孤绝浩气?尤其当此……”他声音微顿,目光似无意掠过山下浩渺江水,“…当此‘非常之议’频起,人心浮动之际,更需此等‘游刃’之心,方能于激流中,寻得那一线安稳与自在。”

陆昶的声音落下,平台上陷入了更长久的寂静。他不仅完美地承接了谢道韫的锋芒,更以“庖丁解牛”为喻,将“逍遥”的真谛,从玄虚的云端拉回了现实的大地,点明了其“入世破局”的核心精神!这已非简单的经义阐释,而是融入了对当下时局、士人处境的深刻洞察!尤其那“非常之议”“激流”“一线安稳”的隐喻,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直指建康城中那讳莫如深的巨大阴影,让在场所有人心头剧震!

谢道韫眼中那锐利的锋芒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激赏与探究,如同发现了深藏于顽石中的美玉。她微微颔首,不再言语。

谢安手中的茶盏轻轻放下,发出一声细微的轻响。他脸上那始终如一的淡然笑意似乎更深了些,温润的目光在陆昶身上停留良久,仿佛要穿透那身旧衣,看清这少年胸中丘壑。那目光中,有审视,有赞许,更有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王坦之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方才的倨傲消失无踪,只剩下被无形锋芒刺中的难堪与阴郁。他看向陆昶的眼神,第一次带上了真正的忌惮。

“好!好一个‘以无厚入有间,游刃有余’!”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名士抚掌赞叹,“后生可畏!安石公,此子不凡!”

谢安终于开口,声音温和依旧,却带着定鼎乾坤的力量:“陆郎君解《庄》,如庖丁解牛,直指本源,切中肯綮。道韫之问,得其解矣。”他环视众人,麈尾轻拂,“诸君以为如何?”

满座名士,无论先前态度如何,此刻皆心知肚明。谢安此言,已是定论,更是对这个边缘少年的公开认可!附和、赞叹之声纷纷响起,平台上的气氛陡然转变。

雅集继续,然而中心仿佛已悄然偏移。陆昶依旧坐回他那边缘的席位,却再也无人敢以寻常寒士视之。不断有人借故前来攀谈,或探讨经义,或询问见解。陆昶应对得体,不卑不亢,言必有中,其学识之渊博、见解之深刻,令许多自视甚高的名士暗暗心惊。

日影西斜,雅集渐近尾声。名士们三三两两起身,或登车,或乘舆,在仆从簇拥下谈笑着离去。东山别业复归宁静,只余下夕阳余晖染红了山巅的松林。

陆昶也起身告辞。刚走出平台,身后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陆兄留步!”是谢玄。他小跑着追上来,额上还带着细汗,小脸满是兴奋的红晕,眼中是纯粹的崇拜,“陆兄方才所言,真是太好了!比叔父平日讲的还要透彻明白!”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一个用素帕小心包裹的物件,不由分说塞到陆昶手里,“这个给陆兄!”

入手微沉,触感温润。陆昶展开素帕,里面赫然是一支玉簪!簪身莹白,质地温润细腻,簪头雕刻着极其古拙简劲的云纹,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竟与他怀中那枚青玉环佩上的云纹,隐隐有着同源的气息!

“幼度,此物……”陆昶一惊,这玉簪看似简洁,但玉质上乘,雕工古雅,绝非寻常之物。

“这是阿姊让我给你的!”谢玄抢着说道,眼睛亮晶晶的,“阿姊说,陆兄今日之言,如晨钟暮鼓,发人深省。此簪乃她旧物,簪首云纹乃摹自家中一方古玉残片,有静心凝神之效,赠与陆兄,聊表谢意。”他顿了顿,小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与年龄不符的郑重,压低声音道:“阿姊还说,栖霞山云雾深重,陆兄若去,务请珍重。风雨……怕是真的要来了。”

陆昶握着那支犹带少女体温的云纹玉簪,心头剧震。谢道韫赠簪,是才学上的惺惺相惜?还是某种更深远的示好?而那句“风雨怕是真的要来了”,是巧合,还是……她亦察觉到了什么?这簪首的云纹,又与自己玉佩上的纹饰有何关联?

他抬眼望去,谢玄已蹦跳着跑向远处等候的仆从。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也映照着远处山道上,谢家车队缓缓启程的轮廓。而在更远更高的栖霞山方向,暮云四合,山影沉沉,那云雾缭绕的峰顶,仿佛有一角青袍在暮色中若隐若现。

陆昶低头,看着掌心温润的玉簪,簪首那古老的云纹在夕阳下流转着微光,仿佛蕴藏着无声的秘语。东山雅集的风云暂歇,而真正的风雨,正从栖霞山的云雾深处,从这看似平静的建康城四周,悄然席卷而来。那“玄水涤尘嚣”的谶语,如同暮色中的低语,在风中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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