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门被最后离开的悲鸣屿行冥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
空旷的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去的淡淡血腥气。
他靠在椅背上,微微仰头,试图减缓血液流速,面具下的呼吸有些沉重。
看着身旁蝴蝶忍依旧苍白的脸色和那双含着水汽、死死盯着他的紫眸,他低声叹了口气:
“吓到你了。”
这句话如同点燃了引线。
蝴蝶忍一直强压的情绪瞬间爆发,不是害怕,而是汹涌的怒气,其中夹杂着被隐瞒的委屈和巨大的心疼。
她猛地站起身,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尖锐的质询: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
这道疤!它会这样流血!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看着我为你担心,为你心疼,很好玩吗?!让我像个傻子一样猜来猜去,很有趣吗?!”
她气他总把最沉重的东西独自背负,气他连这样的伤痛都要隐瞒,气自己竟然对此一无所知,在他最痛苦的时刻,无法给予任何慰藉。
他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问得愣了一下,面具下的眉头蹙起,带着一种无奈的疲惫解释道:
“不是……好久没流了,我以为……它已经好了。”
这解释苍白无力,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那道疤是灵魂的烙印,怎么可能“好了”?
果然,蝴蝶忍听完更气了,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她用力擦掉,声音带着哭腔和怒火: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就算它不流血了,它存在过!它让你痛苦过!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一个只能共享欢乐,却不能分担半分痛苦的外人吗?!”
她的质问如同利剑,直刺他试图层层包裹的内心。
他张了张嘴,看着她在泪水中依旧倔强愤怒的脸,所有试图辩解、试图轻描淡写的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沉默了。
因为他无法回答。告诉她这道疤的来源?告诉她那意味着什么?
告诉她这流淌的鲜血是他永恒孤寂和罪孽的证明?
他如何能将这些过于沉重和黑暗的东西,加诸在她身上?
他的沉默,在蝴蝶忍看来,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拒绝和疏离。
面对蝴蝶忍带着泪水的愤怒质问,他一时语塞。
并非不想让她知晓,而是……他以为她早就知道了。
他有些无奈地,甚至带着点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
“你以前……和我做那么多次,我以为你早就看见了。”
这话听起来歧义极大,但蝴蝶忍瞬间就明白他指的是两人亲密时,他额角那道被碎发遮掩的疤痕。
她先是一愣,随即简直要气笑了——这算什么理由?!
不过,知道他并非刻意隐瞒,只是思维异于常人地以为“看见了就等于知道了”,那股被刻意隐瞒的怒火倒是消散了些许。
她当然看见过那道疤,但在那种亲密旖旎的氛围下,她只以为是陈年旧伤,并未多想,更不会料到这疤痕背后藏着如此沉重的过往,甚至还会这样诡异地流血。
他看着她神色稍缓,继续说道,语气带着点了然和认命:
“我知道你怪我,为什么不和你谈我所有的过去。”
这指的是她想要完全了解他、融入他一切的执着。
蝴蝶忍这次没有反驳,也没有再用阴阳怪气。
她抬起手,用袖子狠狠擦掉脸上的泪痕,紫眸中所有的情绪都收敛起来,只剩下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认真。
她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
“现在。说。所有。”
他看着她这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头皮有些发麻,下意识地想逃避这冗长而痛苦的回忆剖白,嘟囔道:
“不要……讲起来口干舌燥的,麻烦死了,我不干。”
蝴蝶忍没有生气,只是向前逼近一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直击灵魂的质问:
“我。是不是你的爱人?”
这句话,堵死了他所有敷衍的退路。
他沉默了,面具下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包含了无数复杂情绪的叹息。
他像是终于放弃了抵抗,妥协道:
“好吧……我讲。”
他顿了顿,指了指自己依旧无力发软的双腿和狼狈的样子,提出了条件:
“但你先扶我回去,让我躺起来再讲。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我自己都懒得讲。”
蝴蝶忍深深看了他一眼,知道这是他最大的让步。
她没有再逼迫,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搀扶起他,支撑着他大部分重量,朝着他的居室慢慢挪去。
通往居室的走廊似乎格外漫长,一个讲述着沉重过往的夜晚,似乎也即将拉开序幕。
将他小心地搀扶回居室,安置在柔软的床铺上,又替他盖好薄被。
蝴蝶忍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床边,紫眸静静地注视着他,做好了倾听漫长故事的准备。
他靠在枕头上,面具已经取下放在一旁,脸色依旧有些苍白,额角的绷带还透着隐隐血色。
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积攒揭开旧伤疤的勇气。
然后,他开始了讲述。
他的声音平稳,语调甚至没有太多起伏,仿佛在诉说一个与己无关的、年代久远的故事。
他讲述了在一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关于一个叫茉莉的女子,他们的相遇,如同乱世中偶然交汇的星光。
他描述了她的坚韧与善良,他们之间平淡却温馨的日常,以及……那场最终带走她的、无法抗拒的时疫。
他刻意隐去了梅雨、刀剑、血腥与绝望的部分,将茉莉的离去归结于时代的洪流与无情的病魔。
他讲述了自己在漫长岁月中的漂泊与寻找,将那份刻骨的思念与罪责,轻描淡写地归结为“遗憾”和“放不下”。
他说得很有技巧,半真半假,细节详实,情感克制却又能恰到好处地引起共鸣。
他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情深不寿、被时光遗忘了的可怜人,而非一个背负着血腥过往与神只力量的复杂存在。
蝴蝶忍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看着他那张在叙述中时而柔和、时而漠然的脸,紫眸中光芒微动。
她当然听出了其中的刻意修饰和隐瞒。
以她的敏锐,如何察觉不到那被轻描淡写略过的巨大悲伤和更深沉的、他未曾言说的东西?
那道流血的疤痕,绝不仅仅是因为“遗憾”。
但是……
看着他此刻难得卸下所有伪装、带着一丝疲惫和脆弱讲述“过去”的样子,看着他即使隐瞒也依旧选择向她袒露一部分真实的行为……
蝴蝶忍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算了。
有些伤口,或许真的需要更漫长的时间,或者他自己愿意的时候,才能真正揭开。
逼得太紧,只会让他再次缩回那厚重的壳里。
他能开口说这些,已经是一种巨大的进步了。她不能太贪心。
于是,当他讲述完毕,室内陷入一片寂静时,蝴蝶忍没有追问那些明显的漏洞和刻意淡化的部分。
她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放在被子外、有些冰凉的手,轻声说道:
“知道了。”
简单的三个字,没有质疑,没有同情,只有接纳和理解——理解他愿意讲述的这部分,也理解他暂时不愿触及的另一部分。
他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轻易”地放过他。
随即,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释然,或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他反手握了握她的手,然后很快松开,重新闭上了眼睛。
“累了,睡吧。”
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带着真正的疲惫,而不是伪装。
蝴蝶忍没有离开,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守着他,也守着这份来之不易的、残缺却真实的靠近。
室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就在蝴蝶忍以为他已经睡着时,他闭着眼,忽然低声说了一句,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真实:
“这道疤,是我前妻不小心砍的,也就是你口里的茉莉小姐。”
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一个极其久远的画面。
“她是个打铁匠,以前……脾气爆得很,我当时不认识她,被她不小心划了一下。”
这是他今晚唯一一句毫无修饰的真话,却也巧妙地隐藏了最关键的部分——
这仅仅是第一世茉莉的过往,而非她所知晓的那个、他口中“傻傻的”第二世茉莉。
蝴蝶忍静静地听着,女人的直觉让她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句话里依旧存在的、不协调的隐瞒。
她没有激动,反而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洞悉的温柔,轻声反驳:
“骗人。”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羽毛般精准地拂过他试图掩盖的真相。
“你明明说过……茉莉小姐很‘傻’。她不可能脾气不好。”
他睁开眼,对上她清澈而笃定的紫眸。在那目光的注视下,他仿佛无所遁形。
他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近乎耍赖又带着某种悲哀的语气回答道:
“就当是……爱上我之后,变傻的吧。”
蝴蝶忍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她看着他,眼神温柔而包容,仿佛能理解他所有的言不由衷和刻意回避。她轻轻地说:
“是啊,爱情开始为人再次塑形,好像任何性格都要变。”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被角,语气带着思索。
“但我不认为这是因为你的原因。因为时间和经历在不断增加,人,本来就不可以只是一个样子啊。”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他额角被绷带覆盖的疤痕,仿佛在抚摸一段沉重的过往,声音轻得像是在许下承诺:
“可是爱……可以让人变回来哦。”
他看着她,那双总是深邃难测的眼眸里,此刻映着她的倒影,眼神笨拙又深沉,混杂着动容和一种根深蒂固的悲观。他低声说:
“了解那么透彻……只有痛苦。”
蝴蝶忍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她的声音依旧温柔,却带着一种坚定的、与他截然不同的视角:
“你认为痛苦……是因为你只考虑到了‘你’和‘我’。”
她微微歪头,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而我想到的,是‘我们’哦。”
这句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沉寂的心湖中,漾开了一圈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