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宣泄般的倾诉过后,情绪似乎稍微平复了一些,沉重的愧疚感却并未减轻。
他深吸一口气,伸手准备重新拾起那个滑稽的面具,再次将自己隐藏起来。
“等等。” 蝴蝶忍轻声阻止。
他动作一顿,有些不解地看向她:“怎么了?”
蝴蝶忍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在他此刻(经过认知干扰后)平凡无奇的脸上,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贪婪的温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再让我……仔细看会儿你的样子吧……”
她微微歪头,像是要将他此刻的轮廓深深烙印在脑海里。
“总感觉……要一直盯着,才放心呢。”
仿佛在说:我怕一眨眼,你又把自己藏起来,又独自背负起一切。
他看着她专注而担忧的眼神,想到自己这样一个在孤寂中徘徊了不知多少岁月、早已习惯将一切埋藏心底的人,此刻却拥有了一个可以倾诉、可以被看穿的对象,心中那份对亡弟的愧疚,莫名地蔓延到了她的身上——
他愧疚于将自己如此沉重灰暗的过去,分担给了这个本该拥有更多阳光的女子。
在这种混合着感激、愧疚与某种难以言明的冲动下,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轻声说:“好。”
然后,他解除了对她施加的、那层扭曲认知的屏障。
没有光芒万丈,没有惊天动地的变化。
但在蝴蝶忍的眼中,他脸庞的轮廓、五官的细节,如同水中的倒影被一颗石子打破,波纹荡漾后,显露出了其下真实不虚的、清晰无比的样貌。
那确实是一张极其好看、甚至堪称完美的脸,超越了性别和年龄的界限,带着一种不似凡尘的精致。
然而,蝴蝶忍的目光却丝毫没有在那令人惊叹的完美五官上停留。
她的全部心神,在屏障解除的瞬间,就被他那双彻底暴露出来的眼睛牢牢攫住了,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颜色是灰败的,灰到近乎发白,如同燃尽了一切希望的余烬,又像是被泪水反复洗涤、褪尽了所有色彩的苍穹。
而更令人心碎的是他眼球的纹理。
那不像是活人的眼睛,更像是破碎后又被勉强拼接起来的艺术品——
月球的表面布满了环形山般的荒凉与坑洼,交织着琉璃碎裂时产生的、无数细密而尖锐的纹路。这些纹理在他的眼球上构成了一个绝望而美丽的、充满裂痕的宇宙。
太破碎了。
这双眼睛里面,盛着的不止是悲伤,是比悲伤更深的、近乎虚无的绝望,是无数岁月也未能磨平的创伤,是失去至亲至爱后无法愈合的永恒缺口。
他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别扭,所有看似冷酷的推拒,在这双眼睛面前,都有了最残酷也最真实的答案。
蝴蝶忍看着这双眼睛,之前所有的玩笑、试探、“欺负”所带来的轻松感瞬间消散无踪。
她终于触碰到了他灵魂深处那片永恒的、冰封的荒原。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仿佛怕碰碎什么般,虚虚地拂过他眼角下方的空气,泪水无声地从她自己的眼眶中滑落。
她看到的,不是一张年轻好看的脸。
她看到的,是一个被困在时间尽头、背负着所有失去、灵魂早已千疮百孔的……永恒的未亡人。
蝴蝶忍捧着他的脸,看着那双破碎到令人心碎的眼眸,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沉默良久,她只是努力扯出一个带着泪意的、无比温柔的笑容,用最朴素的话许下了最重的承诺:
“算了……反正,我会照顾你。”
话音落下,仿佛是为了确认这份承诺,又像是本能地想要安抚他那片荒芜的灵魂,她再次吻上了他的唇。
这个吻不同于以往的戏谑或试探。
两人沉浸在这超越了情欲的、灵魂层面的触碰与慰藉中,久久没有分开。是安慰,是承诺,是悲伤,是她爱他。
然而——
“嘶——!”
一声极其清晰的、因为过度震惊而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如同冰锥般刺破了这短暂而私密的氛围。
两人身体同时一僵,迅速分开,朝着声音来源望去。
只见车厢连接处的门口,香奈乎正站在那里,一只手还保持着拉门的姿势,另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嘴,那双总是缺乏情绪波动的大眼睛,此刻瞪得圆圆的,里面写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惊、茫然和不知所措。
她看见了。 清清楚楚地看见了。
她看见了自己敬爱的姐姐蝴蝶忍,正深情地亲吻着那位“先生”——而且,还是那位伪装成了“波波塔塔维奇先生”的先生!
姐姐不是刚刚才告诉她,不喜欢“神经质”的波波塔塔维奇先生吗? 姐姐和先生……不是普通的上下属吗? 为什么……会在这里……接吻?
巨大的信息量和强烈的视觉冲击,让香奈乎单纯的世界观受到了剧烈的震荡,她彻底懵住了,只是僵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他们,仿佛无法处理眼前这超乎理解的一幕。
空气瞬间凝固。
火车哐当哐当的声音此刻显得格外刺耳。连接处里,刚刚经历过情感风暴的两人,与门口发现了惊天秘密的少女,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和对峙之中。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解释,在这一刻,被香奈乎这双清澈见底、充满了震惊的眼睛,彻底击得粉碎。
看着香奈乎一言不发,只是用那双充满了震惊和茫然的大眼睛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像一尊失去指令的人偶般,慢慢地、有些僵硬地转过身。
默默地走回了车厢,在自己的座位上端正地坐好,视线直直地望向窗外,仿佛刚才什么都没看见。
这种绝对的沉默和回避,比任何哭闹或质问都更让蝴蝶忍感到心慌意乱。
她和身旁的他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懵然和无措。
连接处里只剩下火车喧嚣的噪音。
蝴蝶忍有些无力地靠在车厢壁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现在……怎么办?”
他沉默了片刻,相比于蝴蝶忍的慌乱,他似乎更快地接受了现实。
他抬手,轻轻抹去她脸颊上未干的泪痕,又整理了一下自己刚刚被她捧过的脸,语气是一种认命般的平静:
“坦白吧……”
“反正,她迟早都会知道的。”
(继续隐瞒和编织更多的谎言已经没有意义,只会让信任崩塌得更彻底。)
蝴蝶忍看着他平静的眼神,深吸了一口气,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带着点祈求的苦笑:
“好吧……”
“希望……她能接受吧……”
她担心的不仅仅是香奈乎能否接受他们的关系,更担心这突如其来的真相,会伤害到香奈乎单纯而敏感的心,破坏她们之间珍贵的姐妹情谊。
两人稍微整理了一下情绪和仪容(他重新戴上了波波塔塔维奇的面具,暂时维持表面的“身份”),一前一后,怀着沉重而忐忑的心情,回到了车厢内。
炼狱依旧在沉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而香奈乎,依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仿佛将自己的感官完全封闭了起来,只留下一个沉默而疏离的背影。
蝴蝶忍走到她身边的空位坐下,犹豫着该如何开口。车厢内的气氛,因为这个小插曲,变得异常凝重和微妙。
一场关乎信任、理解和未来的艰难对话,即将在这个飞驰的火车车厢里展开。
他没有选择回到炼狱旁边的座位,而是直接走到了蝴蝶忍和香奈乎的这一侧,在香奈乎旁边的空位坐了下来。
这个举动本身,就表明了他不打算回避,并且将香奈乎放在了需要被郑重对待和解释的位置上。
他没有立刻口头解释,而是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笔和本子,低头快速地写了起来。然后,他将写好的纸条递到了香奈乎面前。
香奈乎的视线从窗外收回,落在纸条上,上面是他清晰而诚恳的字迹: 「不好意思……我和你姐确实是恋人关系……」
香奈乎看着这行字,沉默了几秒,然后也拿起笔,在下面工整地写下了自己的疑问,并画上了一个代表困惑的颜文字:
「那先生为什么一开始要骗我说是室友呢? (′?w?`)?」
(她抓住了最初那个让她产生混淆的定义。)
他接过本子,继续写道,理由直接而务实: 「因为你姐是柱,这事传开对你姐名誉不好。」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鬼杀队柱级的恋情,尤其是在对方身份如此特殊的情况下,确实需要谨慎处理。)
香奈乎看着这个解释,又抬头看了看坐在对面、脸上带着尴尬又温柔笑容的蝴蝶忍,心里瞬间明白了。
她理解了姐姐和先生的顾虑,也明白了他们之前的隐瞒并非出于不信任,而是为了保护。
她不再需要更多的解释。于是,她再次拿起笔,在纸条上郑重地写下承诺,并画上了一个表示乖巧和保密的可爱颜文字:
「好的,我不会说的,姐姐,先生 (??????)??」
看到这行字和那个可爱的颜文字,蝴蝶忍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脸上露出了释然而欣慰的笑容。他(戴着面具)也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一场可能引发隔阂与伤感的信任危机,就这样在笔尖的交流中,以一种安静、高效且充满理解的方式,悄然化解了。
香奈乎将那张写满了“秘密”的纸条仔细地折好,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仿佛在守护一个重要的承诺。
然后,她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只是这一次,她的侧脸线条不再那么紧绷,似乎多了一丝属于知晓秘密后的、安静的参与感。
车厢内的气氛,终于从之前的凝重尴尬,恢复了一种带着微妙默契的平和。
危机解除,信任重建,香奈乎的好奇心却并未停止。她再次拿起笔,在新的纸条上写下了下一个疑问,依旧配上了代表天真疑问的颜文字:
「那先生为什么要假装成波波塔塔维奇先生呢? (???(???(???*)?」
(她无法理解为什么谈恋爱需要如此复杂的伪装。)
他看到问题,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直白,在纸条上飞快写道:
「那不然怎么靠近你姐啊。」
不用这个身份,我怎么名正言顺地跟在她身边出差?
他的脚踝处立刻传来一阵不轻不重的痛感——蝴蝶忍在桌子底下精准地踹了他一脚。
同时,他接收到了她瞥过来的、带着警告意味的眼神,分明在说:小孩面前少说点。
他吃痛地缩了一下脚,隔着面具都能感觉到他的无语。
香奈乎看着纸条上的答案,又看了看姐姐略带“凶狠”的眼神和先生细微的动作,似乎明白了什么。她乖巧地点了点头,在纸条上写下保证,并配上了一个表示“明白且会配合”的俏皮颜文字:
「哦……好吧,我也会假装的 (?′?`?)」
他看着香奈乎这每句话后面都要跟一个可爱颜文字的纸条。
再抬头看向对面笑容“和善”的蝴蝶忍,眼神里充满了无声的控诉和疑问,仿佛在说:你到底教了你妹妹什么啊……?
怎么感觉画风越来越奇怪了?
蝴蝶忍接收到了他的眼神,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和“温柔”,同时,桌子底下又是一脚,不轻不重地再次踹了过去。
他知道她说什么:要你管。
他:“……” (彻底放弃沟通。)
一场原本可能很严肃的“出柜”与解释,就在这样带着点尴尬、更多是无奈和幽默的纸条往来与桌下的“暴力交流”中,落下了帷幕。
香奈乎成为了他们关系的又一个知情者和守护者,而车程,也在这种古怪又和谐的氛围中,继续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