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声破碎的“对不起你啊……”消散在空气中的瞬间,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轻轻地、带着试探性地戳了戳他的手臂。
这细微的触感,如同投入死寂湖面的一颗石子。
他几乎是机械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向左看去。
目光所及之处,他愣住了。
恍惚间,在跳跃不定、显得有些模糊的光线下,在周围欢快嘈杂却又仿佛被隔绝在玻璃罩外的背景音中,在一切因疲惫和悲伤而变得不真切的感官里……他看见了——
“她”。
就坐在他身旁,距离他如此之近。光影在她脸上柔和地晕开,勾勒出他记忆中无比熟悉的轮廓,带着那种他魂牵梦绕的、温柔而坚韧的神情,仿佛跨越了无尽的光年与生死,终于再次来到了他的身边,在他最脆弱、最需要的时候。
他脸上那因疲惫而麻木的表情瞬间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复杂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神情——
那里面有震惊,有不敢置信,有狂喜,有深入骨髓的悲伤,有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祈求,还有一丝害怕这幻影会随时消散的恐惧。
这是他第一次,在蝴蝶忍面前,露出了如此毫无防备、如此真实而破碎的表情。
坐在他旁边,刚刚找到他、并好心地为他带来了饭菜的蝴蝶忍,看到他这副模样,也完全懵了。
她手里还捧着温热的饭盒,看着他骤然转向自己的、那双仿佛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的、充满了巨大情绪波动的眼睛,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她迟疑地开口,声音带着关切和一丝被他眼神吓到的不确定: “怎么了?没吃饭吧,我给带来了。”
……
他完全听不见她的声音。
他的世界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远处的喧嚣,近处的话语,甚至连他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都仿佛停滞。
所有的感官都被剥夺,只剩下眼睛,死死地、贪婪地“看清”着眼前的一切。
光影,轮廓,那模糊又清晰的“面容”。
一切,都好像回到了不知道多少光年之外的那个过去。
那个有她在身边的过去。
他看着“她”,看着那幻觉中温柔注视着自己的眼睛,头开始轻轻地、无意识地摇晃。
他在否认,否认这残酷的现实与虚幻的交织。 他在悲伤,悲伤于这幻觉的美丽与短暂。
他不相信,不相信逝去的挚爱会真的归来,这一定是命运又一次残忍的捉弄,虽然他成\"神\"后就没有命运了。
他就这样,沉浸在自己用思念和痛苦构筑的海市蜃楼里,对着身旁真实的蝴蝶忍,露出了只为那个名为“茉莉”的女子所准备的、充满了无尽爱意与绝望悔恨的表情。
过于汹涌的悲痛和极致的疲惫,让他的大脑启动了自我保护机制。
他以为自己是在无意识中睡着了,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因思念而生的、过于真实的梦境。
多少年没有做过梦了……他如此安慰着自己,试图为这“幻象”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于是,他强迫自己从刚才那失控的情绪中抽离,缓缓回过头,试图回到那副惯常的平静。
他对着身旁那个在他眼中与茉莉身影重叠的“幻影”,用一种带着久别重逢般的小心翼翼,又夹杂着无尽酸楚的语气,轻声说道:
“嘿……好久不见。我好想你,想聊聊吗?”
这突如其来的、对着空气(在她看来)的温柔问候,让蝴蝶忍更加困惑了。
她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能凭借直觉,感觉到他此刻的精神状态极不稳定。
她犹豫了一下,顺着他的话,含糊地应道: “哦……哦,行啊。”
听到“她”的回应,他脸上竟然浮现出一抹极其苍白、却真实的笑意,仿佛真的在与挚爱交谈。但他随即又摇了摇头,笑容变得苦涩:
“算了,与其和你说悲伤的,我说些开心的吧。”
他顿了顿,仿佛在整理思绪,然后开始倾诉,语气像是在分享一个秘密:
“我在这里,遇到了一个很像你的女生,茉莉……她很聪明,不像你那样笨……”
在他心中,茉莉的“笨”是那种毫无保留的、赤诚的付出,而蝴蝶忍的“聪明”则让她更为清醒,也更容易受伤。
“可是……她知道吗?她真的和你太像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无奈与挣扎,
“你肯定会说,‘我去接受她吧?’因为你总是这样,你总想为我好……”
说到这里,他的情绪再次激动起来,语气变得急促而痛苦:
“但你又怎么会知道……我除了你以外,再也接受不了其他人……”
强烈的悲伤再次攫住了他,他猛地抬起手,用力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仿佛想要挡住那并不存在的注视,或是阻止即将决堤的泪水。
“可是……我不可以理解你说的爱是升华,那对我来说太难了,我做不到,我不能那样对你。……”
他否定了某种更为超脱的爱的方式,固执地坚守着对亡妻唯一的、排他的忠诚。
然而,紧接着,他的语气带上了一种复杂的、近乎敬佩的意味:
“……可她做到了,她理解了。”
的确,蝴蝶忍确实理解了“爱可以是升华”这个概念,即爱并非只有占有与厮守,也可以是成全与放手。
尽管她内心并不完全认同这种方式,但她的行为——在被他深深伤害后,选择暂时放弃,专注于自身的责任——
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开始了这种“升华”的实践。只是她自己尚未完全明晰,而他,却敏锐地察觉到了。
这理解,却让他感到了更深的恐惧与自责: “我不希望把她变成那样……她太聪明,不像你。她因为聪明所以理解,但她不能去接受,那是不对的,茉莉。”
“她不能变成那样,那不是你也不是我想看见的。”
他将他眼中蝴蝶忍的“升华”倾向,视为一种因他而起的、“错误”的扭曲。
他将自己试图远离她的行为,解释为一种模仿茉莉“为我好”的、笨拙的“升华”尝试,但他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
“我一开始模仿你去升华她,但我做不到……她和你太像了,所以我不顾一切想离开她,我认为这是对她最好的办法了。”
最后,他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几乎是在哽咽:
“我对不起她……她因为我变了个样……我不想这样,我后悔了,茉莉。”
他将所有的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认为自己是导致蝴蝶忍改变的“元凶”,并为此痛悔不已。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着一个逝去的幻影,倾诉着对另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全部愧疚与复杂情感,却不知道,那个被他深深伤害、又被他如此挂念的“她”。
此刻就坐在他的身边,听着他这番如同梦呓、却又字字泣血的告白。
他说出了最终的愿望,带着卸下所有重担后的疲惫:
“我想让这一切回到以前,我们都不认识的时候,我们都有自己要做的事,不在考虑其他。”
这是逃避,也是他所能想到的、对所有人都最好的结局。
蝴蝶忍静静地听着。在这一刻,她不再仅仅是蝴蝶忍,她接纳了他投射而来的幻影,将自己暂时当成了那个倾听他最后心声的“茉莉”。
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带着一种超脱了个人情感的、温和的探询:
“她和我长的像吗?声音像吗?”
他摇了摇头,动作轻微,却无比肯定。
(在他混乱的感知中,他“听到”的,自然是茉莉的声音;他“看到”的,也是茉莉的轮廓。)
得到了这个答案,蝴蝶忍(作为“茉莉”)轻轻吐出了那句她早已明了,却在此刻以另一个身份说出的话,带着一丝无奈的恳求,也带着最深的理解:
“那不就行了。行行好,分半颗心给她吧。当朋友还是爱人都随你。”
紧接着,她语气微转,带上了一丝属于蝴蝶忍本人的、清晰的边界感,这是一个底线: “我不是她替身。”
这句话,既是对此刻扮演的“茉莉”所说,也是对现实中那个沉睡的他的宣告。
他没有思考,仿佛这个答案早已在他心中。他缓缓地转过头,看向她,目光似乎穿透了幻觉,又似乎只是深深地望进了那片他熟悉的温柔。
然后,他缓缓地将额头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这个动作,充满了依赖与信任,是他彻底卸下防备的证明。
他笑了起来,那笑容苍白而疲惫,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近乎幸福的安宁,用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喃喃低语: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笨,茉莉……” “我好累……”
话音未落,他闭上眼睛,彻底陷入了沉睡。一直强撑的精神和身体终于到达了极限。
蝴蝶忍依旧那样笑着,那笑容里盛满了复杂的情绪。她缓缓地、小心地将他的头从肩膀移到了自己的腿上,让他能躺得更舒适一些。
她的指尖轻柔地抚摸着他被汗水和泪水浸湿的侧脸,仿佛在安抚一个终于哭累了的孩子。
她不再说话。
夜风忽然有些大了,却并不寒冷,只是温和地拂过训练场,吹动着她的发丝和他额前散落的黑发。
蝴蝶忍抬起头,望着被灯火映照得有些透明的夜空,望着那流动的风,脸上带着了然的、甚至有一丝神圣的温柔,微笑着,仿佛在对那个看不见的、却无处不在的灵魂轻声许诺:
“你真的很爱他呢。”
“别担心,无论他认为我是朋友、是爱人,或者只是老板……”
“他就让我照顾吧。辛苦了。”
这是一个跨越了生死的托付,也是一个基于现实的承诺。
喧嚣远去,灯火阑珊。在这片由他亲手创造、却又被他遗忘的热闹边缘,他沉沉睡去,而她会守着他,直到天明。
所有的拉扯、误解、痛苦与深情,似乎都在这夜风与温柔的守护中,暂时找到了一个宁静的栖息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