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玉姑的目光,仿若能穿透岁月的重重尘埃,直直刺入灵魂深处。她先缓缓看向章明仁,眼神中翻涌着深沉似海的母爱,那爱浓郁得几乎能将人溺毙,同时也沉淀着化不开的忧虑,沉甸甸地压人肺腑:
“你……性子最像你爹……”
话未说完,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骤然袭来,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她捂住唇的帕子,瞬间被刺目的猩红洇透。枯瘦如爪的手,此刻竟爆发出惊人力量,死死抓住三人的手,仿佛那是维系她即将消散生命、连接尘世的最后绳索。好不容易艰难缓过一口气,她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字字如凿,狠狠刻在听者的心尖:
“……刚强……是好事……但……刚极易折……你爹……就是……太刚强了……吃了……太多……亏……”
每一个字,都似从她干涸生命泉眼中,硬生生挤出的、带着血沫的沉痛遗训。
接着,她的头极其艰难地转动,仿佛耗尽了毕生的气力,缓缓转向永宁。那目光瞬间变得无比复杂,恰似被投入巨石的深渊漩涡,疯狂翻涌着刻骨蚀心的思念、足以压垮灵魂的愧疚、深埋多年的秘密,以及一种近乎贪婪的、绝望眷恋。她的视线长久地、近乎痴迷地一寸寸描摹着永宁的眉眼、鼻梁、唇角弧度,专注得仿佛要将这张脸连同每一丝细微纹理,都深深烙印在灵魂最深处,带到永恒黑暗的彼岸。那目光,好似穿透了岁月尘埃与生死界限,让另一个早已消逝的灵魂,在他脸上清晰复活!
刹那间,房间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凝固成沉重铅块。炭盆里仅存的微弱红光,在三人紧握的手上跳跃闪烁,映照出章怀印紧绷如岩石、几乎要崩裂的下颌,章明仁眼中极力压抑却依旧汹涌的泪光,以及永宁苍白如纸、写满巨大困惑与震撼的脸庞。窗外,北风如同万千亡魂的呜咽,凄厉地掠过屋檐,卷起细碎冰冷的雪沫,疯狂扑打着窗棂。
佟玉姑的嘴唇剧烈翕动,如离水之鱼,拼尽残存的所有生命力,燃烧着灵魂最后的火焰,终于吐出那句凝聚她一生爱恨情仇、血泪秘密,如同叹息又似诅咒的遗言:
“……但你眼底的执拗……是赛音的模样……。”
佟玉姑那句耗尽生命最后气力、如叹息般吐出的遗言,似投入死寂深潭的最后一颗石子,漾开一圈微弱涟漪后,便迅速被更庞大、更冰冷的沉寂彻底吞噬。她枯槁的手指再也无力支撑,如断翅的枯蝶,从永宁手上冰凉滑落。唇边那抹殷红刺目的血迹,在惨淡光线下,显得惊心动魄!
然而,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永恒黑暗的前一刻!她的眼神猛地爆发出一种回光返照般的、近乎疯狂的执念!那只刚刚滑落的手,如被无形的线牵引,剧烈颤抖着、摸索着探向枕下!指尖终于触碰到那本早已褪色泛黄、边角磨损得几乎破碎的古籍——《神农本草经》!仿佛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她用尽最后一丝微乎其微的力气,猛地将其抽出!然后,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狠狠塞进离她最近的明秀手里!
“拿……拿着……”
她的声音微弱得几近于无,如同游丝,却带着穿透灵魂骨髓的急切与命令,涣散的瞳孔如同燃烧殆尽灰烬中最后一点火星,死死锁定明秀惊恐含泪、写满茫然的双眼,
“去……马镇山……那里……”
每一次艰难喘息,都带出带着血沫腥气的泡沫,
“……他知道……怎么用它……”
那本看似平凡、却承载着遥远记忆与沉重如山使命的古籍,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滚烫的绝望与期望,重重压在明秀剧烈颤抖的手心!
佟玉姑的目光最后在明秀年轻而惊恐的脸上停留短短一瞬,那眼神里,是无尽且沉重的嘱托,是未竟而渺茫的期盼,是跨越生死也要传递的秘钥!终于,那微弱如豆的光,彻底熄灭。身体极其轻微地微微一沉,如卸下千斤重担,归于一片死寂的永恒冰凉。
三日后。
章府内外,素幡如雪,在凛冽刺骨的朔风中漫卷狂舞,发出呜咽般、仿若天地同悲的哀鸣。祠堂内,烛火通明,却丝毫驱不散那浓稠如墨汁、几乎令人窒息的阴霾与死亡气息。白烛泪流不止,昏黄摇曳的光线将跪伏在地众人的身影扭曲、拉长,如幢幢狰狞鬼影,投在冰冷肃杀的墙壁上。随着烛火不安晃动,那些影子无声地扭曲、挣扎、撕扯,给这本该庄严肃穆的灵堂,蒙上一层令人心悸胆寒的诡谲阴影。
灵堂中央,巨大的黑漆棺椁如沉默的深渊巨口,冰冷停放着。空气里弥漫着纸钱焚烧后呛人的焦糊味、线香燃烧散发的浓郁苦涩檀腥,以及无处不在、冰冷沉重的死亡气息。三种味道混合、发酵,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肺腑,几乎令人作呕。执事拖着长调、带着哭腔的唱礼声,在这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空间里空洞回荡:
“奠——酒——!”
哭声,如压抑许久的火山,骤然爆发!如潮水般汹涌而起,此起彼伏!有女眷撕心裂肺、几乎要背过气去的哀嚎,有男人压抑在喉咙深处、如受伤野兽般的低泣与呜咽,更有那无处宣泄、只能化作一声声沉重如石的叹息,混乱地交织、碰撞,谱写成一首令人灵魂颤栗、几乎窒息的死亡挽歌。
夜幕如墨,沉甸甸地压在章府之上,将整座府邸笼罩在一片阴森的死寂之中。灵堂内,那具巨大的黑漆棺椁静静停放,仿佛一座沉默的冰山,散发着彻骨的寒意。棺椁东侧,章家的男丁们身着粗粝沉重的麻衣重孝,以各自的姿态沉浸在哀戚之中。
章明义与章明信,作为小蝶所出,他们的头颅深深垂向冰冷的地砖,仿佛要将无尽的悲痛都深埋进这坚硬的地面。肩膀压抑地微微耸动着,每一寸紧绷的肌肉线条都刻满了哀伤,似在无声诉说着对逝者的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