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咯咯…”
她那枯瘦如柴的手指,爆发出生命中最后一丝残存的力量,痉挛般地死死攥紧那张被血泪彻底浸透的纸条。指关节因过度用力,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好似枯枝即将断裂。那哪是什么纸条啊,那分明是赛音最后残存的气息,是她与过往炽烈爱恋的纽带,是她和生死爱人、失散骨肉之间唯一的联系,脆弱得不堪一触。她恨不得将它揉碎,揉进自己早已干涸的心脉,与之彻底融为一体,永不分离。
四十年,整整四十个春秋的隐忍,四十载刻入骨髓的思念,四十度寒暑无望的等待,还有那被岁月反复研磨、早已化为齑粉的伤痛。在这一刻,在这张染血的绝笔遗书和儿子口中那惨烈到令人窒息的“七枪”真相面前,一切如同遭遇了灭世洪流的沙堡,轰然崩塌,灰飞烟灭。尘封记忆的闸门被彻底冲毁,那些被她用尽一生力气深埋心底、早已结痂成石的往事,裹挟着滔天的血浪、刺骨的冰寒与无尽悲鸣的飓风,汹涌澎湃、无可阻挡地席卷而来,将她彻底淹没。
佟玉姑目光空洞而破碎,穿透暖阁内昏黄摇曳、仿佛随时会被悲风吹熄的光晕,茫然地投向门外那片被狂暴风雪彻底统治的、无边无际的混沌黑暗。在那吞噬一切的肆虐之中,那个男人,那个曾在她人生最低谷,如磐石般强硬介入她命运、以不容置疑的姿态许下重诺的男人,此刻是否也如同她一样,正独自在命运的惊涛骇浪中沉浮?是否也在这刺骨的风雪里,独自咀嚼着承诺那如山般沉重的份量,与命运赐予的、足以冻僵灵魂的苦涩?
永宁轻轻再轻轻地握住母亲那只冰凉得如同寒玉、仿佛已无生气的手。那双手枯瘦脆弱,只剩下薄薄一层苍白皮肤,紧紧包裹着纤细得令人心颤的骨骼,轻飘飘的,仿佛窗外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其彻底吹散,化作尘埃。他的眼神中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关切与沉痛忧虑,如同寒夜中竭力穿透厚重乌云的微弱星辰,光芒虽执着,却难掩其下的无力与沉重。
“额娘…”
他的声音干涩而沙哑,带着小心翼翼的探寻和难以言喻的紧张,
“这些年…章叔叔他…待您…可好?”
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滚烫的炭火上炙烤过,带着灼心的分量。
窗外,风雪怒号,似要将天地彻底吞噬。
一个模糊而孤寂的身影,如同被遗忘在时间尽头、钉死在雪地里的黑色石碑,在狂暴肆虐的白色旋涡中,沉默而固执地伫立着,正是章怀印。
他手中死死紧握那根象征身份与沧桑岁月的翡翠文明杖,杖身如同他扎根大地的意志,深深插入及膝的冰冷厚雪之中,仿佛要借此汲取大地深处那仅存的支撑力量。杖头那道深刻、狰狞的裂痕,在清冷惨淡、被风雪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月光映照下,如同他心口一道永不愈合、仍在汩汩渗血的旧伤,无声诉说着过往的惨烈、岁月的无情与那无法承受之重。
厚厚的积雪早已覆盖了他的肩头、帽顶,尖锐冰冷的冰凌凝结在他浓密的眉毛和胡须上,可他却浑然未觉,如同失去所有知觉的雕像。他只是怔怔地、近乎贪婪而绝望地凝视着暖阁窗纸上那两个被烛光温柔却又残酷地投射出的、相依相偎的模糊温暖剪影——那是他名义上的妻子,和他生死兄弟用生命换来的骨血。
他的眼眸中翻涌着足以将灵魂彻底撕裂的复杂洪流:对佟玉姑病体沉疴的揪心蚀骨,对永宁突然到来引发风暴的沉重忧虑,深不见底、几乎将他灵魂彻底拖入深渊的愧疚,对赛音绵延四十年、刻骨铭心、从未有一刻淡忘的蚀骨思念,还有对那段被血与火彻底染红、再也无法触碰、只能在午夜梦回时咀嚼其苦涩的往昔岁月的深切追忆与无尽悲凉。种种情绪如同无数条冰冷带刺的荆棘毒藤,死死缠绕勒紧他的心脏,越收越紧,每一次搏动都带来尖锐的刺痛,让他窒息,让他濒临崩溃的边缘。
“铛——铛——铛——”
远处,圣索菲亚教堂的钟声,艰难地穿透风雪的重重封锁与呜咽,悠扬、空灵,却又带着穿透灵魂的孤寂,如同来自天国与幽冥交界处的叹息。
钟声如冰冷的银针,猝然刺入章怀印沉溺于痛苦深渊的思绪。他猛地一颤,仿佛从一场深不见底、令人窒息的漫长噩梦中被强行拽出。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僵硬如冻木的手,用早已被雪水浸透的皮手套手背,近乎麻木地抹去脸上那早已分不清是融化的雪水还是滚烫泪痕的冰冷液体。
然后,他深深地、仿佛要将那扇窗、那两个人影烙印进灵魂最深处般,最后看了一眼那透出温暖烛光与无边悲恸的窗户,毅然决然地转身。
他沉重的步伐,在厚厚的积雪中艰难地拖出两道深深的、如同伤痕般的沟壑,发出“咯吱…咯吱…”的沉闷声响,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背负着千钧山岳,迟缓而艰难。他的目标是祠堂,那里供奉着赛音的灵位。
四十年来,无论寒暑,无论风雨,无论身处何地,他从未、也绝不允许自己间断过亲自为赛音上一炷香。那袅袅升起的每一缕青烟,都承载着他对兄弟如山如海、沉重到无法言说的无尽思念与深入骨髓的愧疚自责,更是他对那份以生命为代价、以血火淬炼的承诺,无声而固执到近乎悲壮的坚守。腊月初十,破晓时分。
肆虐整夜的暴风雪终于偃旗息鼓,天地被雕琢成晶莹剔透的琉璃世界。章府祠堂飞檐斗拱上垂挂的冰凌,在晨光中折射出清冷的光棱,如同凝固的血泪。厚重的朱漆木门虚掩着,一缕缕淡蓝色的檀香烟气袅袅升腾,与檐角未化的积雪缠绕,在清冷的空气中织就一张若有若无的哀伤之网。
章怀印跪坐在冰冷的青砖地上,脊背挺得如同一杆即将断裂的老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