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腰间那枚温润的白玉平安扣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在这紧张的氛围中,那柔和的光泽显得格外突兀。
“叔叔安好。许久未见,叔叔身体……还是这般硬朗康泰。”
永宁的声音保持着礼节性的平稳,然而眼底深处却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警惕,如同一道闪电划过黑暗的夜空。
“硬朗……呵……”
章怀印仿佛完全没听见永宁的客套寒暄,他的目光飘忽游离,声音也仿佛从遥远而又深沉的记忆深处幽幽传来,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追忆与感慨。
“你爷爷……巴图鲁阿林老大人……他可还好?当年在关内直到奉天……他老人家……可是我的大恩人啊……”
他一边缓缓说着,一边缓步踱到窗边,背对着屋内众人,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窗棂上那些精美绝伦、寓意吉祥的雕花图案。那动作看似漫不经心,指尖却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专注和力量,仿佛不是在抚摸冰冷的木头,而是在触摸一段被岁月尘封的、沾满血腥味的过往。他的思绪,似乎也随着这不停摩挲的动作,飘回了与那位已故巴图鲁紧密相关的、讳莫如深的往昔岁月。
“爷爷……”
永宁的声音陡然低沉下来,如同被一层厚厚的阴霾重重笼罩,带着无法掩饰的哀伤与沉重。
“爷爷他……已去世十多年了……”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章怀印那略显佝偻却依旧透着强大掌控感的背影,眼神中交织着缅怀、警惕与探寻。
章怀印摩挲窗棂的手指,在听到“去世”二字的瞬间,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顿了一下,快得就像一道稍纵即逝的幻影,仿佛只是众人的错觉。随即,那枯瘦的手指继续在冰冷的木雕纹路上滑动,只是那滑动的轨迹,似乎带上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紧绷,如同一张即将拉开的弓弦。
永宁深吸一口气,仿佛在凝聚全身的勇气,继续说道:
“爷爷在生前……一直念念不忘……他老人家……在病榻上还一直反复叮嘱我……”
他的声音带着追忆的痛楚,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沉重地砸在寂静无声的暖阁里,如同重锤敲击在人心上。
“让我一定要来见见您。”
“他说……您是个……‘宽宏大量’的人……”
“还说……您这样的人……定能……‘成就一番事业’……”
永宁的话语在“宽宏大量”和“成就一番事业”这几个关键的词上,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又似乎蕴含着难以言说的深意。他的目光紧紧锁住章怀印的背影,像是在细致观察,又像是在焦急等待某种反应,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到极点的沉默。
暖阁内,死一般的寂静弥漫开来。只有炭盆里偶尔爆出的一两点火星,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安静。佟玉姑停止了咳嗽,攥着被角的手更加用力,指甲几乎要刺破精美的锦缎,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林小蝶屏住了呼吸,眼神在章怀印的背影和永宁之间紧张地来回逡巡,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鹿。钮翠翠紧紧搂紧了怀中的龚库,孩子似乎也敏锐地感受到了这诡异而压抑的气氛,睁大了懵懂的眼睛,眼中满是疑惑与不安。
章怀印依旧背对着众人,静静地望着窗棂上那些冰冷的雕花。他摩挲的手指,在永宁话音落下后,彻底停住了,仿佛时间也在这一刻凝固。永宁的话语在寂静的暖阁里不断回荡,那“宽宏大量”、“成就一番事业”的遗言评价,如同投入深不见底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无声地扩散开来,最终消失在章怀印静止不动的背影和佟玉姑攥紧被角的指节里。
短暂的停顿之后,永宁微微侧过身,目光如同春日里刚刚融化的雪水,温柔而又深情地倾注在病榻上那个气息微弱的妇人身上,声音也放得更加和缓轻柔:
“爷爷还特意嘱咐我……有机会一定要好好孝顺额娘……侍奉汤药,承欢膝下……”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疲惫。
“这次是舅舅托人捎信,说额娘病势沉重……我接到信,便连夜带着翠翠和龚库,从奉天城一路马不停蹄地赶来……风雪实在太大,路上耽搁了些时辰……”
他语气里的急切与担忧,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得假的赤子之心。
“咯吱……咯吱……咯吱……”
窗外,一阵清晰、沉重、节奏分明的皮靴踏雪声,由远及近,如同激昂的鼓点般重重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是巡警!而且不止一人!那声音正朝着章府的方向步步逼近!
永宁的身体瞬间绷紧,仿佛一尊突然被唤醒的雕像。他脸上刚刚还洋溢着的温情瞬间被军人特有的警觉所取代。他依旧保持着跪在榻前的姿势未变,但那只垂在身侧的手,已如同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悄无声息、极其自然地滑向腰间——那里,藏着一把比利时造的精巧勃朗宁手枪。冰冷的金属枪身透过厚实的衣料传来坚硬而熟悉的触感,如同定海神针,瞬间压下了他心头因巡警脚步声而泛起的惊涛骇浪,带来一种只有在危机四伏的环境下才能体会到的、残酷而又真实的安心。
病榻上的佟玉姑,那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仿佛一只受惊的蝴蝶。她仿佛敏锐地感知到了空气中骤然绷紧的弦!一阵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呛咳猛地爆发!她瘦弱的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如同秋风中瑟瑟发抖的寒蝉。林小蝶慌忙递上帕子,佟玉姑死死捂住嘴,剧烈的痉挛过后,她颤抖着移开手帕——洁白的丝绢上,赫然绽放着数朵鲜艳夺目、刺眼无比的血花!那红色,浓烈得如同当年染坊里用最上等苏木熬出的、能染透灵魂的染料,红得惊心动魄,红得令人窒息,仿佛在诉说着一段不为人知的悲惨故事。